第二章 照面

　　认识久希是两年前的事情。可说来神奇的是，在此之前，我先认识了他的奶奶。当时是研究生学期开学前，我来搬进租住的公寓第一天，就打了个照面。
　　八月下旬，爸妈一起送我来英国上学，这也是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踏上“日不落帝国”的土地。来这里上学之前，我从未出国过，甚至连港澳台都没去过。
　　下了地铁后，我和爸妈一路走到了我租住的公寓。学校的宿舍和学生的人数呈现的是明显的反比趋势，所以我租了房子。
　　租住的公寓并不是老房子，至少第一眼看外观，就能知道它的房龄撑死了也不过十年。虽然这里不是像伦敦那样的国际大都市，可附近生活设施还是比较全面的。
　　和我一起合租的舍友朱谦苓已经在楼下大堂等我了。她和我本科同校，我是通过我本科舍友认识她的。她是提前三天来的，和我们合租的还有另一个女生，听说是已经留校工作了。朱谦苓昨天还跟我说，这三天她都没怎么见到那个女孩儿，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在家。
　　“咦这里不是一楼么？为什么电梯按钮上还有一个一楼的按钮？”进电梯后，妈妈盯着电梯按钮有些摸不着头脑。其实如果不是拎着行李，我们完全可以走路上去，因为我住在五楼。
　　“这边的一楼不叫一楼……叫G层。”朱谦苓解释着，“英国人的叫法啦。”
　　“我还想平白无故怎么有两个一楼呢。”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哎，以前学的英语都还给老师了。”
　　“房东跟我们说，我们家对面那户人家是住了一对夫妻，妻子刚生了小孩子，所以我们平常出入动作尽量轻一些，不要吵到人家。”走到狭窄的楼道时，朱谦苓小声指了指对面的邻居家门口。
　　“这个铁门是不是本来就坏了呀？”看着朱谦苓并没有用钥匙，而是直接把外头的铁门拉开，妈妈似乎有些担忧。之前日本留学生江歌遇害案可把妈妈吓得不轻。
　　“坏好久了，不过房东阿姨说不用怕，这边安全还是有保证的。”朱谦苓掏出了钥匙，“晚上不要自己出去就是了。”
　　“有啥好担心的？让让你擒拿拳还记得多少？”相比妈妈，爸爸自然是会随便多了。在他看来，之前入伍两年，足够能让我能应付各种小混混。
　　“你别听我爸吹牛逼，我现在顶多抵抗一小会然后就会被干翻。”我对朱谦苓说道。退伍后，我彻底恢复了作为白面书生的生活，擒拿拳忘了个差不多，化妆护肤技术倒是进步了不少。每每看着自己越来越鼓鼓囊囊的化妆包，我都会觉得那两年回想起来，就像是一场亦真亦假的梦；唯一留下的证据，莫过于我喜欢穿最近流行的韩版迷彩长衣。现在的我，彪形大汉干不过，很可能连个小混混都能把我撂倒。
　　“你要相信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关键时刻你总会爆发的，反正我就指望你罩着了。”朱谦苓说道，我默默撇了撇嘴。
　　“不过我看这边出入都还要门禁，也算安全。”妈妈环顾着四周，话音一落，门开了。
　　我们租住的公寓不过四十多平米，收拾得干净整齐。不过我很清楚，要不了多久，我们俩就能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又没有人来鸡蛋里挑骨头般地查内务，我自然就懒散了。
　　我的卧房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木衣柜，一张木桌子。“还可以的呀，让让你这房子找的还是不错的。”妈妈打量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房子，而后视线落在了我卧室中那个淡粉色星星花纹的窗帘，“就是这窗帘我看你要不要换一下？光线比较亮。”
　　“无所谓啦，我睡眠质量好着呢。”我和爸爸一起把我的床单和被套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妈妈则开始帮我把一件件衣服都整整齐齐放入了简易衣柜。
　　“对了姑娘呀，房东有没有大概跟你说下楼上楼下都住了什么人呢？”妈妈的安全防范意识还是比较强的，“这栋楼租户多还是……”
　　“租户好像很少，楼上我不大清楚，只知道对面是住了一对年轻夫妇；然后好像听房东说，三楼有亚裔，听说是个独居的日本老太太。”
　　爸爸一下就知道妈妈的潜台词，回应道：“你就别担心太多了，你看人家老太太都一个人住！”
　　“行行行，就你心最大！”妈妈看着爸爸，无奈摇了摇头。在家里，妈妈和爸爸就是两种极端——爸爸对我是事事放心，妈妈就不一样了，啥都要千叮咛万嘱咐的，仿佛我在外头混不下去，即使是后来退伍回来后，妈妈也一点儿都没变。
　　铺上了床垫床单后，原本光秃秃的木板床忽然间就有了些许温馨的感觉。正想着躺上去看看舒服与否时，爸爸却插了一句：“不叠豆腐块啊？”
　　没等我回答，妈妈先替我回答了：“你要求这么多干嘛？又不是营房。”
　　简单收拾了一下后，我们就准备去学校办入学登记手续了。朱谦苓虽然来得早，但是也没有去办手续，而是忙着置办一些生活用品。
　　摆脱了行李的负担，我们就走楼梯下楼了。就在我没踏出几步开始，爸爸的声音响了起来：“让让你走路给我直起腰来！不要小小年纪就腰椎间盘突出！”
　　“爸你小点声嘛，别吵到邻居了。”我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了示意安静的手势。哎，爸爸这嗓门大的习惯是改不了喽。
　　“就是，刚刚才讲过，你能不能注意点？”妈妈很是嫌弃地朝爸爸瞥了一眼，往下走去，转头对朱谦苓说道，“让让她爸爸以前当兵当了快十年，很多习惯改不了，嗓门大，你别介意就是了。”
　　“没事儿的，我爸也是个大嗓门。”
　　说句直白点的，我不过在军营里打了两年酱油，爸爸才是真正的老战士。至今，他都是像整理内务一样地收拾房间，并且嗓门还是很大，可我退伍后没多久，就几乎完全回到了一个正常女生的状态。
　　“真是的，就你们喜欢小声说话，哪儿听得见啊？”爸爸终于把声音压低了。
　　走到大堂时，我看到了一位身着紫色薄外套，身材有些矮小的老人正朝着电梯迎面走来；她的手里提着一个购物袋，里头似乎塞满了蔬菜，看样子是去采购回来的；她卷曲的头发夹杂着几根银丝，面部肤色比较白皙。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朝我们看了一眼，我发觉那是一张亚裔女性的面孔。
　　“刚才那位是不是就是你说的独居日本老人？”走出大堂后，妈妈问朱谦苓。
　　“应该吧……我其实也不知道……”
　　这就是我和她第一次打照面，第一印象嘛，似乎也只能说一句废话：长着一副亚洲面孔呗。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三天以后我去超市采购食材时。那天，朱谦苓去参加她们社会学专业组织的新生见面活动，购买食材的任务就先交给我了。我和朱谦苓的原则就是：能自己做饭就尽量自己做饭，学校食堂的西餐实在是吃不惯。
　　我的另一位舍友几乎只有晚上会在家里，早上通常我醒来时，她就已经出门了，所以我只需买两个人够吃的分量。我和朱谦苓通常都是称呼她的英文名Kenny，她是留在我们学校当了教授的助理研究员。
　　搬进新公寓的三天里，我和她说过话不超过10句，几乎停留在礼貌性打招呼。Kenny已经读完了一年制的研究生课程，我推测她应该是想接着申请PhD（博士），要不她没必要留校当助理研究员。助理研究员这个职位，可以说就是为那些将来想进一步深造的学生准备的，算是从硕士到PhD之间的一个过渡，积累一些研究经验。
　　正是八月份，可温带海洋性气候下的英国，八月底就凉飕飕的，我带来的夏装就这么作废了。可是街道上还是时不时能看见白花花的大长腿——总有那么些勇敢的英国妹子将凉飕飕的“夏天”置身事外，穿着牛仔短裤和凉鞋出门。
　　超市里的人不多，一进来，我一眼就看到卖蔬菜肉禽的区域。望着一个个以英镑为单位的价格牌，挑着鸡蛋，我默默在心底将字面价格乘以十，默默感慨着柴米油盐的不容易。
　　转身准备去挑些蔬菜时，迎面又看到了那天在大堂遇到的亚裔老人。不知怎么的，我感觉她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我身上停留着。
　　那天几乎就是擦肩而过，今天我算是从正面能大概打量一下她的面孔。她的眼睛并不大，额头上有着几道浅浅的皱纹，眉毛似乎是修过的，整张面孔看着虽然不能算精致，却很是典雅，让我想起了一生坎坷、到老却美人依旧的老艺术家秦怡。正思索着要不要打个招呼时，她却先跟我说了一声“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