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轻便凤凰车

　　1974年那会儿，结婚、居家兴起“三转一响”，三转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一响是收音机。一般人经济达不到，买不成。就是有钱，这些东西都是紧俏物资，计划分配，凭票购买，没有关系，没有后门，到哪里去买？城里人经济宽裕，尚且难买；在农村，男青年要娶媳妇，女方一个“三转一响”，把人整得发烧害冷，实在难堪。自然，手表有便宜的可以凑合，收音机也不是非买不可。缝纫机价格高，特别难买，还需要掌握技术，可以暂缓一步。唯有这自行车，新媳妇骑上可真飘逸，便成为女孩子结婚陪嫁的首选物资。所谓陪嫁，在当地都是男方出钱买的。可是，自行车货源奇缺，一年给一个大队也不过分配三二辆罢了，一般人很难享受到这个特权。就为了要买这一辆自行车，待嫁的姑娘拖着不过门，一年、两年也得拖着......
　　农村人为了买一辆自行车，只好行情，送礼，拉关系，走后门，人托人，人找人，不正之风盛行。有这么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老婆子为了给孙子媳妇买一辆自行车，在供销社的围墙外面，转过来，转过去，别人问她，老奶奶，你找什么呢？老婆子说，我找供销社的后门呀！听人家说走后门能买到自行车。惹得人们笑痛了肚子。
　　这天，马德柱来到学校，笑嘻嘻地对德仁说：“德仁，要不要自行车？”
　　德仁狐疑地：“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啥会和你开过玩笑？”
　　“要，就是想要也没有钱呀！”
　　“你别装穷了，西安给你送钱啦。这是上边分配的一辆轻便凤凰车，咱农民都想要加重车子，能带重东西，耐摔打。德仁，你没量力，也不需要带太重的东西，就这轻便凤凰车带个百二八十斤的，带个人，一点没问题，你就买下吧。要是个加重车，还轮不到你呢！”
　　德仁回家给秀兰说了，秀兰连声说道：“买，买，为啥不买呢？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咱家里贫，被人家看不起。去年，我去县上买东西，钱不够了，向木匠嫂子借了五块钱，第二天人家就撵到家里来要钱，我手头也没有钱，把人羞得脸上怕都转颜色了。你生气了，马上到楼上揽了一背篓糠，立即就背到县上去了。正好那几天，县上的糠特别缺少，你把糠卖了个好价钱，一背篓卖了七块钱。从县上回来，你马上给人家把钱还了。张木匠笑嘻嘻地说，急啥呢？我又不等着用这五块钱。昨天，主家刚开了60多块钱工钱，你需要的话就吭气。仁仁哥，你还记着没？走进家门，你栽倒在炕上，蒙头盖被地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你又背着糠到县上去卖，一到县上就卖了。你急急忙忙跑回家，又背了一背篓糠去卖，我和你说话，你也顾不上答话，你怕去得迟了，集市散了。就这样，一下午跑了40里路，两背篓糠卖了15块钱。接连几天，你一共卖了四五背篓糠，给全家老小扯了布，缝了过年的新衣服。仁仁哥，咱们是能穷一年，不穷一天啊！
　　德仁听得心里酸兮兮的，可秀兰还在继续说着：“仁仁哥，你又是个老实人，不会溜须拍马，行情钻眼，睁大眼睛也找不到后门，凭你的本事啥会能买一辆自行车呢？这是你的运气好，正好西安送来了钱，大队又分来一辆没人要的轻便车，你这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可你也别把运气当成本事哇！”
　　秀兰的一段发自肺腑的言语，说得德仁坐在那里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秀兰也说他是一个老实疙瘩，是一个窝囊废，是一个没有本事的人。可是，就是自己这样一个老实人，为什么在当年的运动中，敢于大鸣大放，敢于写大字报呢？难道从此就被窝了尖子，没了芒锋，没了勇气，没了热情，没了冲劲，没了腰劲，再也站立不起来了吗？德仁自信还不完全是这样，在生活中，在劳动中，在工作中，他还时时发起了小小的冲刺，可是他的一些积极的表现，往往被人们讽刺为“假积极”。嗨嗨，不要管别人说什么，还是坚持走自己的路吧！
　　那一天，德仁去叫自强帮自己挑选自行车，自强还没收工，玉娥就把他拉进屋里去了：德仁哥，你总是躲着我，叫人怪想你的。今天你咋这么胆大，亲自上门找我来了？
　　德仁四下一看：“自强呢？大叔呢？婶子呢？”
　　玉娥盈盈笑着：“哥哥，你这是查户口来了？我妈在厨房做饭，别的人没回来，哥哥，你送上门来了，妹妹趁便宜亲一亲吧！”
　　玉娥边说边抱着德仁亲吻，又指着自己的嘴唇让德仁亲吻，此情此景逼得德仁也动了感情，抱着玉娥使劲地亲了几下：“玉娥，你不是和我三击掌，表示决心，从此不再让我占便宜了吗？”
　　玉娥嫣然一笑：“傻瓜，那是指的医疗站，那里人多眼杂，不大安全。这是我家，这里安全。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哥哥，你是有学问的人，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再说，我们是兄妹，学的是苏联电影里的动作，我们是亲情，我们是玩笑，我们是游戏，你不要太当真，不要太认真了，也不要想入非非的，以为妹妹真的会和你怎么怎么的，你也别存在那样的幻想了。你不是贾宝玉，我也不是林妹妹，哥哥，你还是站到院子里去吧！”
　　德仁赶忙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心里兀自疑惑着：这个玉娥妹妹，刚才还亲亲热热的，怎么突然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睁眼不认人了？
　　德仁在院子里立足未稳，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自强和自强爹先后走了进来，德仁这才明白了玉娥的良苦用心。刚才，玉娥和他在屋子里亲热，玉娥妈即使进来看见了，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玉娥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呀。可自强、自强爹就不一样了，免得让人家撞见，落一个脸儿红。
　　阳光灿烂，暖意洋洋，冬日的寒气也略有收敛，自强陪德仁去县上买自行车。自强骑着一辆新崭崭的加重红旗车，除过电镀的部分外，所有喷漆的钢管都缠上了蓝色的塑料带，车轮辐条的中央扎着一个五色的花环。自行车奔跑在路上，五色花环快速转动，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看得人眼花缭乱，心里也发起馋来。
　　车子出了村子，自强让德仁坐在后座上，沿着新规划的田间大路，笔直地向前飞驰，很快地便融入了西兰公路，新铺了柏油的路面平展光滑，德仁想这简直可以让秀兰晾搅团了。渭北人民用新磨的玉米面煮成糊糊，就是搅团，舀在案上晾冷了，切成小块，用油泼的蒜泥、油辣子、下锅菜、盐末、陈醋调了，吃在嘴里，那可是酸济济、油漉漉、辣兮兮的香啊！
　　德仁正在胡思乱想着，自行车在下公路大坡了，只见陡峭的土崖在身旁唰唰抹过，只听得耳旁风声呼呼，身上的棉衣也要被冷风穿透似的。德仁正待说声“慢一点”时，自行车已经连续拐过两个大弯，直奔县东关冲去了。自行车穿过东关，越过大桥，在东门马道下停住了。德仁下了车子，屁股垫得生疼生疼，腿部血液也不流畅了，他在原地稍微活动了一下，才腿脚生硬地跟着自强攀上马道。自强洋洋得意地说：“德仁哥，我的自行车技术数全村第一，你乘坐我的车子，尽管放180个心好了。前几天，我带玉娥去县上，下坡的时候玉娥吓得紧闭着眼睛，可下到坡底下，她直喊好舒服、好舒服。”
　　德仁凑到自强跟前，故作神秘地说：“自强，我从书上看到，说女人的胆要比男人的胆小得多，你以后带玉娥下坡不可太快了，千万不敢把她吓着了。再说，会水的鱼儿被浪打，你正年轻气盛，绝对不敢争胜好强，下大坡放飞车还是很危险的。你听我一句话，没错儿。”
　　自强听了，又反复问道：“德仁哥，女人真的胆小吗？为什么玉娥在你面前指手画脚的，胆儿倒挺大的呢？”
　　德仁淡淡地笑了笑：“你说的这个胆大和我说的胆大是两回事嘛。玉娥是我的干妹子，又比我小得多，在我面前指手画脚，不就是耍小孩子脾气，闹着玩吗？你要是放飞车吓她，我还不答应哩！”
　　自强不好意思地笑了：“怎么，我的媳妇我不知道心疼，难道要哥哥去心疼她吗？”
　　德仁听了，知道自强是随口说的，不算是对自己捎话带信，也就一笑置之。
　　两人来到商店，自强把车子放在门口能看见的地方锁了。德仁交了票，付了钱，售货员从里面推出一辆崭新的轻便凤凰车说：“你的运气真好，这一批凤凰车质量最好，你看，不管是电镀、喷漆，都是明光闪闪，没有一点麻达（问题）。”
　　自强仔细检查了一遍，这辆凤凰车果然质量上乘，配件齐全，自强又打了打气，推着车子出了商店。德仁突然想起要缠塑料带了，就进去买了两卷蓝色塑料带。自强急忙跑进去，让德仁退了一卷，说他家里还剩了一卷，放在家里也是浪费。在街道向阳处，自强从工具袋里取出扳子、起子，把凤凰车螺帽、螺丝全部紧了一遍，顺便跨上车子在街道遛了一圈回来：“德仁哥，车子利得很，轻得很，嫽扎了（好得很）！德仁哥，我这里正好有三斤肉票，割了肉，咱们回去庆贺庆贺。我出肉票，你出钱，公平合理。”
　　肉食公司就在对面，德仁买了三斤肉，让人家切成两份，分别包了，装在袋里，交给自强，自强接了，顺便挂在车头上，跨上车子，就顺着街道的下坡路往前遛去。自强的车子到文化馆门口了，咋不见德仁呢？扭头一看，嗨，德仁还在后面推着车子慢慢地走哩！自强等德仁推着车子过来，一问，原来德仁长久以来没有骑过车子，本来骑车的技术就不甚高明，又不会上车子，县城街道人多路窄，就不敢骑了。
　　自强嘻嘻地笑着：“好了，德仁哥，咱们推着走吧！”
　　于是，他们推着车子出了东门，穿过县河桥，越过东关，推上大坡，都是热汗淋淋了。原野的风毫无遮拦地吹过来，德仁不觉得打了个寒颤。自强说：“德仁哥，这一下好了，公路又平，车也少，人也少，咱们骑上慢慢地走吧！”
　　自强在旁边看着，德仁先跨过右腿，屁股在车座上坐了，然后踩动脚踏，自行车便平稳地前行了。自强哈哈地笑着跨上车子，两辆车子并排前行：“哈哈，德仁哥，你个子高，不会上车也罢，你坐得端正，骑得平稳，这就很好哇！”
　　两个人沿着公路骑着车子，说说笑笑，一会儿，安平村遥遥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