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一次卖粮

　　六月底，夏收结束，也就是庄稼汉说的到了“忙毕”，“忙罢”，家家户户都把队里分的、自留地打的麦子晒干，装入麦包。人多劳强的社员，队里分的麦子，及时晒干，早已上楼入包。德仁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帮不上忙。秀兰身子日渐沉重，七月就要生产。德仁一个人，既要参加队里劳动，又要忙家务活，拉水、搭磨子、喂猪、垫后院，马不停蹄，忙得团团转，就连十岁的女儿红梅也经常帮他推车子。
　　这天，天气晴朗，太阳像火炉一样，烘烤得人衣服都有点烫手。六七月的太阳当头直照，德仁就在院子里铺上被子，晒着麦子。蓝色的或黑色的被里子吸收了太阳热能以后，温度很高，麦粒有点烫手了。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地面潮，不铺上被子，一天晒不干，晒上两天那就更麻烦了。吃了午饭，红梅和几个女同学早早地到学校去了。德仁正在太阳地里搅着麦子，玉娥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她的脸笑成了一朵粉艳的桃花：“德仁哥，晒了这么多麦子，我来帮你搅吧。”
　　德仁说：“算了，把脸晒黑了就不好看了。
　　玉娥已经脱了鞋，蹲在德仁身边搅着麦子，她压低声音说：“你嫌不好看，还抱住亲个不够。”
　　秀兰在屋里说话了：“是玉娥来了，快进来吧！”
　　玉娥穿上鞋子说：“哥哥，你也快点进来。端上一盆热水。”
　　玉娥走进屋里，把红玉、逢玉赶到秀兰爹房里去了。玉娥定期对秀兰进行检查，发现她胎位正常，就决定在家里给她接生。而当时农村妇女生孩子，也很少有人去县医院的。玉娥经常给大队妇女接生，经验越来越丰富，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次事故。她偶尔发现胎位不正的孕妇，就及时安排到县医院去检查，去生产，大家也很放心。现在，玉娥笑嘻嘻地对秀兰说：“秀兰姐，你的产期就在这三两天，叫德仁哥进来看一看，听一听，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秀兰笑着点点头。德仁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秀兰仰卧在炕上，玉娥用肥皂仔细地洗了双手，正要戴上手套去检查，忽然挥了挥手说：“算啦！前天才检查过的，胎位正常，今天就不检查了，检查多了，怕会拉伤会阴。”
　　德仁问道：“那是子宫口吗？”
　　玉娥噗哧一声笑了，压低声音说：“书呆子，子宫还在里边，是孕育胎儿的地方，你在外面看得见吗？”
　　德仁尴尬地笑了，他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感到可笑。正在这个时候，秀兰喊了起来：“啊啊，小家伙在蹬腿呢！”
　　德仁连忙掀起秀兰的衣服，露出白光光圆鼓鼓的大肚子，秀兰指了指肚子的上方，他贴上脸去感受时，却又风平浪静了。德仁就这么把脸贴在秀兰温暖光滑的肚子上，静静地等待着。突然，他感到胎儿的双腿有力地蹬了几下，这可是天摇地动啊，连他的脸颊似乎都被蹬疼了：“啊啊，蹬腿了，怪有劲儿的！小家伙等不及了，要出世了。”
　　秀兰嗔怪道：“别胡说，别说我儿子！”
　　玉娥嗤嗤地笑着：“秀兰姐知道是男孩子了？”
　　“保准是个男孩子，女孩儿没有这大的腿劲儿呀！”
　　德仁说：“玉娥，你检查的时候难道辨认不出男女？”
　　玉娥说：“你真是越说越外行了，检查中只要能够确认胎头朝下就算是正常胎位，谁还能把手伸进子宫里辨认胎儿性别，何况胎儿的外面还包裹着一层充满羊水的胎膜呀。能够检查胎儿性别的ct机，县医院还没有，就是西安也只有一两台，检查一次几百元，谁能花的起？
　　德仁尴尬地说：生男生女都一样，我不过随便说说。”
　　玉娥说：“秀兰姐生产就在这三两天，你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德仁哥你就别上工去了，在家里呆着，注意观察。”
　　德仁连连答应。秀兰穿好衣服，对德仁说：“太阳过去了，麦子也晒干了，我帮不上忙，你就一斗一斗慢慢地往楼上提吧！”
　　玉娥说：“哎呀，一斗一斗地提，多慢呀！哥哥，我来张着口袋，你装麦子，装满一口袋，你扛上楼去，不就行了。”
　　秀兰笑了：“玉娥妹子，你站着说话，腰不疼啊！你哥哥扛不动一袋麦子，更别说扛着一袋麦子爬着梯子上楼啦。”
　　玉娥惊奇地说：“哥哥，来农村十几年了，你这劳动锻炼还不过关哇！”
　　秀兰说：“你说得多轻松，你哥哥不是自幼在农村长大的，不像地道农民那么壮实，没有人家那么大的量力。人家一顿吃两老碗捞面，他一老碗也吃不完。他是城里边的学生出身，身体本来就瘦弱，恐怕再锻炼十年也赶不上人家。我看他能够这样积极地参加队里劳动就很不错了，为了队里棉花高产，他把心血都劳干了。大家分红多了，有些人却不记他的好处，净给他瞅麻达，嫌他干了轻活。前几天，自强去公社开会，副队长听了别人的闲话，硬把你哥从棉花地里叫回来，到场上晒麦子。人家小伙子，体力强，百十多斤一口袋麦子，身子一斜，肩膀顶住口袋中间，一只手抓住口袋口，一只手攀住口袋底，双腿一蹬，腰身一挺，一口袋麦子便轻轻地扛在肩上。你看人家，大步流星地走出场房，轻轻松松地走到麦场上，边走边放开口袋口，让麦子哗哗地流到场上。而你德仁哥呢？装满了一口袋麦子，猫下腰身，没有别人帮助，他一个人绝对扛不起来；即使别人帮他把口袋往上抬一下，他也是很吃力地勉强地才能把一口袋小麦扛上肩膀。这时候，他并不能像别人那样直接站起来，而是扛着小麦口袋先蹲下去，然后硬撑着站起来，这时候他的脸已经憋得通红。而他扛着口袋往麦场上走的时候，也不是那样轻松自如的，显得有点战战兢兢的样子......”
　　玉娥说：“姐姐，别说了，我听得都有点心酸了。姐姐说得这么逼真，好像你亲眼看见一样。”
　　秀兰也激动起来：“可不，正是我亲眼所见。那天中午，我打算下面条，家里没有一点青菜，就到菜地去买菜，路过麦场，看见你哥哥在晒麦子，我站在那儿看了一会，看得我直掉眼泪。本来嘛，你一天挣十分工，就应该干精壮劳力的活儿，王八八十鳖八十，谁让谁呀？可你哥是读书人呀......”
　　德仁默不作声地听了半天，心里也恓恓惶惶的，现在，他只是淡淡地说：“读书人又怎么样？生活在农业社来，那就得靠劳动来挣工分嘛。咱不能埋怨别人，只怨咱的身体没有人家长得壮实。”
　　秀兰和玉娥关系熟了，也就顾不了许多，顺口对德仁喊道：“仁仁哥，你把你卖粮的经过给妹妹说一说嘛。”
　　德仁说：“不说也罢。”
　　玉娥央求道：“德仁哥，你说一说，我就当听故事哩！”
　　德仁激动起来：“好，你当听故事，我就当讲故事嘛。那天晒麦子，场房里的一大包麦子，一个人扛了十几口袋，才晒完了。大家都是尘土满面，口干舌燥，收工了，我正打算回家的时候，看见几个人围着副队长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顺风断断续续地传送过来：“卖粮......让他尝尝卖粮的滋味......”副队长便对我喊道：“德仁，准备一下，下午跟车卖粮去。”当时，队里的公粮交够了，购粮任务还差1000斤，这是最后一次卖粮了。下午，胶轮车装了12口袋麦子就出发了。长劳赶车，只见他手举长鞭在空中轻轻地一绕，“啪”的一声，来了个清脆的响鞭，四匹毛色油光发亮的骡子便竖耳奋蹄，努力向前了。这挂四套胶轮大车是咱三队的骄傲啊，周围的许多村庄眼红得不行，可没有钱谁家能拴挂得起呀？胶轮车在前边走，我和张班长、二班长小跑儿在后边跟着，跑了10里路才到了粮站。胶轮车赶进粮站院子，我们从车上把麦子一袋一袋卸下来，一袋一袋抱上磅秤称了，又一袋一袋抱下来竖立在院子里。粮食要入仓了，这可是最吃力的活路了。我先解开口袋的绳子，右手抓住口袋口，侧下身子，左肩顶住口袋，张班长双手从口袋底下使劲一抬，我本应该趁势扛着口袋站起来，可是口袋虽然扛在肩上了，腰劲却不足，压得蹲下了，然后再慢慢地站起来。我扛着120斤重的口袋，走进仓库，抬头一看，就惊呆了......”
　　玉娥急急问道：“德仁哥，怎么回事呀？”
　　德仁说：“仓库的麦子已经堆得像一座小山，卖粮的人要扛着口袋沿着一行木板一直攀上粮堆的顶部，才让你倾倒麦子。我只好挺起腰杆，咬紧牙关，扛着口袋，踩着木板，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登。仓库管理员大声喊着“往上，往上”，我也不好意思在半坡就倒麦子，坚持往上爬着......后来，我气喘吁吁，冷汗直流，脚下一滑，连人带口袋就摔倒了。我爬在麦堆上了，而口袋却咕噜咕噜地往下滚着，直到里面的麦子倾倒得剩下半袋的时候，口袋便停在半坡不动了。
　　仓库管理员在叨叨着：“哪里来的这人，没有一点力气，就能卖粮吗？”我面红耳赤，连滚带爬地来到麦堆半坡，把口袋里剩余的麦子倾倒干净，就跑出了仓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