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联大来的老师

　　刚刚下过一场雨，湛蓝的天空浮动着几朵白云。太阳热辣辣的，南风却不那么熏蒸干燥，清新的空气里散发着幽微的麦香。
　　木道沟大堤上，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细高个子，孩子气十足，脸上的胎毛尚未完全脱落，看上去有个十七八岁的样子。可能是背着一个大背包的原因吧，显得有点亏肩；女的二十多岁，中等身材，留着一头漆黑蓬松的短发，那白中泛着红润的脸上，一双深邃有神的大眼睛，荡漾着一汪深情，显得格外夺目。只是那身稍微显得肥大的灰色土布制服，遮掩住了她的体态。然而，也正是配了这身衣服，给人一种神采飘逸的感受，更衬托出她那朴素的美，闲的娴雅端庄。
　　他们一登上大堤，男的不由得“啊！”了一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站下脚极目眺望着那广袤荡荡金波起伏的麦田，禁不住内心的喜悦，操着一口山里人说话的韵味，脱口而出：“真美呀！”女的望着他笑了笑，蛮有点自豪地说：“怎么样？我的家乡美吧！”男的点了点头，遥望着远方毫不回避地说：“谁不说自己的家乡好啊！”说完忽然又想起：“你不是北平的吗，怎么这儿又是家乡了？”
　　“北平不是紧连着冀中吗？”
　　“嘿。牵强附会！”
　　“你可不，你们家乡那大山沟可真美，要把人憋得喘不过气来。”
　　“藏龙卧虎之地。没那地方怎么贮存革命火种，连你这位大姐不也是用我们山里的水染红的吗？那是我们家乡的骄傲哩！赵姐，北平离这儿多远啊？”
　　“四五百里地吧。”
　　“还那么远？”
　　“交通方便。等打走了日本鬼子，请你坐上火车到我家去做客。我领你去看看故宫、颐和园、动物园，走走长安大街那光亮的柏油马路……那时候，一起回顾咱这史无前例的战斗历程，该多有意思……”
　　“那当然，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人们会说，是那个神圣的年代哺育了我们的成长。”
　　“哎，小刘，你看这麦浪和那支歌子多么和谐：
　　“……像那滚滚的黄水，像那金色的海洋……流呀，流呀，流呀；流呀，流呀，流呀！流向那看不见的远方，流向那看不见的远方……”说着，唱了起来。歌声宛转悠扬悦耳，天真的年轻人喜笑颜开，心情随着歌声而激动，思绪由景色而起伏，真有点忘乎所以。不顾身上背了个大背包，竟高兴得跳了起来……
　　“小刘，你是学哲学的，不能光禁锢在那严谨、庄重的推理中，也得有点罗曼蒂克……”
　　“什么，什么？”
　　“浪漫主义，到一定的时候得让思想松弛一下。”
　　小刘赶紧说：“是。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怨不得王主任那搞政治的和一个搞文学的结合起来了。”
　　“小刘——”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矜持愠嗔地：“到岗位绝不要乱说……”
　　“我知道。”小刘顽皮地翘了翘下巴。
　　两人慢慢地走下堤坡，步子非常缓慢。女的，左腿发直，行动有些不自然。然而，他们自己是很不介意的。一路上兴高采烈的欣赏着冀中平原的美好风光，蹒跚的朝目的地走去……
　　俩人来到新沿村小学门口，站下来审视了一番。校门外的景象：枝叶茂密的大槐树掩映着青灰色泥抹得院墙，院里面的几棵枣树，遮蔽着东屋房顶，已结了黄豆大的果实；起脊的门楼下两扇斑斑点点已脱落了多处油漆的黑大门，往里看，影壁上豁然出现了八个大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使两位年轻人不由得产生了回到路西环境的那种感觉。“到处是革命熔炉啊！”赵淑萍不由得感叹着。
　　“你们找谁？村公所在南边。”是小灵芝在关照来人了。
　　“好。小朋友，这是学校吧。”赵淑萍问。
　　“是学校。老师都上街里去了。”小灵芝回答道。
　　“高级班也在这儿吗？”
　　“高级班在后院。”
　　“小朋友，你领我们到高级班去好吗？”
　　只见小姑娘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陌生人，两只漂亮的大眼睛温柔友好的光辉落在赵淑萍的眼底，她笑眯眯地启动嘴唇：“你们有通行证吗？”
　　就在这一瞬间，赵淑萍的脑海里镶嵌入了一张蔡司胶片永远留下了记忆，她看了看小刘，两人会心的笑了。“多么天真的孩子，看见了吧？在冀中没有通行证是寸步难行哩。”说着拿出她那介绍信。
　　“给。你认识吗？”小灵芝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说：“俺们老师认识。走吧！”
　　俩人默默的点了点头，由衷的笑了笑，跟着小灵芝从小学后院转到高级班的里院。王树鹏把他们接在校长室门口。看着介绍信，慢慢的绽开笑脸，喃喃地、非常高兴地说：
　　“联大学员……赵淑萍，欢迎，欢迎！正愁再招一班学生没老师哩。这位……”
　　“联大哲学系的同学刘祯。”
　　“组织上派我来送赵淑萍同志的。她腿有点……”刘祯紧着来了个自我介绍。
　　“辛苦，辛苦！咱这样，现在正召开学区各小学负责人会议，赵同志先和大家见个面，认识一下，然后到宿舍休息休息。再有个把小时会议就散了，咱再好好谈谈，看行不行？”
　　“由校长安排。”赵淑萍微微点了点头。王树鹏把她引向办公室，作了介绍。大家都站起来表示热烈欢迎。一听说是联大来的，刘亚明喜形于色诙谐地说：“联大是咱边区最高学府。咱这区区小地方，竟有了联大的学生，真不胜光荣之至啊……”一句话显得气氛更加活跃。
　　大家寒暄之后，付金涛和志明也紧跟了出来，又和小刘见了面，帮着拿提包，背背包，在非常热烈的气氛里把两个人送到了宿舍。志明又打来洗脸水，大师傅还提来了一壶开水。安置停当，他们又开会去了。两个人才消停下来。
　　赵淑萍擦了一把脸，就走出了宿舍，她每到一个新环境是最爱到处赏光一下的。这里是一个三合小院。那办公室的房间里正在开会，另有两间好像是厨房，一目了然。穿过一个南门，是一个敞亮的大院，足有三亩地，北面一排六间砖房，显然是做了教室。教室的西头还有六七间敞篷，院子的西边，有一排白杨树，葱茏的树冠衬的院落里生气盎然。自己将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了，觉得十分满意。
　　吃过午饭，小刘就要回西堡了，赵淑萍把她对这里的第一个印象讲给了他听。小刘顽皮地说：“放心吧。我一定会让最关心你的人高兴。”
　　赵淑萍悄悄的翻瞪了他一眼，看了看窗外，依然静悄悄的，装作若无其事，把自己的私情偷偷的压在了心底。
　　王树鹏、付金涛、闫志明随赵淑萍一直把小刘送出村庄，叮嘱玉辰他们三个学生一定要送到队里，才转回学校。
　　在办公室里，王树鹏向赵淑萍把学校的情况做了一些必要的介绍——学校成立的经过，学生的来源和分布情况，课程的设置，教学的组织，学生当前的学习概况。这些很平常情况，在赵淑萍听来都是非常新鲜的，她一边听着总那么笑眯眯的，两个酒窝翕张颤动，一再表示：我先熟悉下环境、学生，才能知道怎样担负自己的工作。王树鹏顺手把学区工作总结底稿交给她：“这是最近给上级的一份报告底稿，随便翻翻吧。还可了解一下教学活动情况。”说完，王树鹏走出了办公室。
　　赵淑萍翻开报告，随便浏览着。然而每个映入眼帘的极为平常的名词、数字都像赋予了新的寓意：学生们边学习边生产，分散或集中上课……请假时，教师在作业本上给写上新课的生字，教几遍，念念讲讲，让学生劳动休息时间练习，回校后检查……忽然眼睛一亮，字迹像跳动了起来，她贪婪的认真阅读起来：
　　新沿村七个学生放牧三头牛，四头驴，下地时带上作业。两人放牲口，五人做作业，轮流更换。半年来，按照教学计划完成了学业，得到了家长的夸赞……
　　“啧啧，多新鲜！”不由自主的把握紧的拳头轻轻往桌子上擂了一下，眼前又出现了另一个学校：
　　杨庄因人因时制宜，采取了整日、半日，早、午教学，小组教学或个别教学相结合的办法，入学率提高一倍……留庄大力发扬了小先生制教学活动和校外儿童法识字卡片等方法，使百分之九十五的适龄儿童坚持学习。田村整日班也上完课就放学，让学生帮助家里拾柴、割草、抱孩子、推磨子，分担劳动，一百二十六名学生全部入了学……
　　她一页一页的翻阅着，一二年级学生也参加了换工互助。据可统计的数字，单点豆、浇菜、薅草拔苗、看庄稼、放牲口六项拨工，换工顶大人分担劳动的，全学区就有300名学生，计劳日九千五百个。而这些学生百分之九十八按教学计划完成了作业。再加上优抚代耕，站岗、放哨、传递文件，每个学生都要参加30多天的劳动。
　　高级班六十二名学生，从春季开学至四月末三个月来，总计两千四百八十五个劳动日，每人平均40天还多，然而没有一个人不能按时完成作业……
　　她不住的啧啧称颂。这对她这个从小就在城市里念书的“洋学生”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这些学生得有多么大的毅力啊！刚刚看到那些五花八门的学习方法还是那么轻松，觉得很有意思。现在看到学生们的劳动强度和刻苦学习的精神，不知为什么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这正是洪水后的春天，在日寇围剿封锁下，人们更受着饥饿的折磨呀！我们的老师们，又是怎样的工作呢？难道还有什么轻松可言。她当然不会知道，王校长、付老师为了及时进行校外巡回指导，不顾两腿浮肿，冒着风、雹、雨、雪，来往于八九个村庄之间，经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她的心情有些不平静起来。
　　“赵老师——”她不觉一怔，向右边看去，两个女青年一前一后满面春风的向自己扑来了。她才忽然意识到是在叫自己，赶忙站了起来，伸手迎上去。
　　“我叫刘顺霞。”“我叫董素环。”
　　顺霞说：“我们都是小学部的教员，都到校外学习组去上课来。刚刚听说从联大来了一位赵老师，太好了！”
　　赵淑萍非常热情地拉着她俩的手说：“我听校长介绍过你们。今后我们做伴了，互相帮助吧。这样多的女同志集中在一个小单位恐怕是不多的，我们得天独厚了，哈哈……我还是学师范的，不会教学，是组织上照顾，腿伤寒，让留下来疗养一段时间。我要求担任点工作，还省的寂寞，学校和地方上一说，就把我分配这儿了，好……也算咱们有缘……哈哈……”
　　王树鹏、付金涛、志明、恩荣都来了。王树鹏说：“就恩荣同志还没见面……”这样一说，王恩荣赶忙向赵淑萍伸出手来。赵淑萍握着恩荣的手说：“多请同志们帮助了。”恩荣说：“互相帮助。不过，主要的还得向赵老师学习，我是个小学生……嘿嘿……”他第一次说出一句谦逊的话。
　　王树鹏说：“我们完小的几位同事就都全了。来日方长，以后咱们再慢慢交谈，今天得先安置住处。学校不方便，住在村外。这地方离县城八里地。咱得先讲应付敌情，后讲住的方便。和村长、教委研究结果，选了个较合适的地方，就是素环家，离学校还不远。有情况时，素环他爹能照料下，老两口把你当个闺女能做做掩护……”
　　“同志们想得太周到了。”赵淑萍高兴地望了望素环。
　　“走。赵老师先家去看看。”素环忙上前拉住赵淑萍的手。志明早去宿舍把背包背在了肩上。
　　顺霞也赶忙帮着提了个提包。赵淑萍喜形于色向王树鹏点了点头，幽默地说：“好。我先去认认家。”想和付金涛握手，不料付金涛也非跟去不可。一伙人簇拥着往董素环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