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孩子们的眼睛”

　　午饭后，老师们集合在办公室，听志明传达昨天夜里村长到区里开会的精神。
　　他说：“村长一去，要向区长汇报咱村大庙上取‘圣水’的情况。区长说知道了，让听了传达按上级指示精神就好解决了。上级指示，主要是重新传达了中央‘关于深入群众工作的决定’，明确指出了只有进一步依靠群众，深入群众工作，才能克服当前时局的危机，争取抗战的胜利。并在可能发生的不利于党与抗战的突然事变中，不使党与抗战遭受意外的损失。”决定批评了那种“只注重上层统一战线工作，忽视了下层群众工作”以及“在初步发展了群众工作”之后“没有深入……使群众工作陷于停顿状态”的错误倾向。还说：“在八路军和新四军的活动区域，必须实行有利于广大抗日民众的经济政策与政治改革。在经济改革方面，必须实行减租减息，废止苛捐杂税与改良工人生活……在政治改革方面，必须实行民选制度。”决定要求：“认真研究群众生活，群众情绪，群众要求。根据上述方针，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具体口号下，一步一步组织群众，教育群众，领导群众改良生活，调动群众的积极性……”
　　志明说：“根据上级指示，县里已决定，把已开展的减租减息、借粮和增加工人工资斗争，认真检查总结一下，把工作深入开展下去。村长说，学校的任务是配合宣传，在社会宣传上，民校的辅导上，要贯彻这些内容。最后，大家对咱村出‘圣水’这个事儿又议论了一番。都感到奇怪，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都说光那个汉奸，翻不起这么大的浪，一定有内应，区长让咱们这一片村庄都要查一查，发动起小学生也注意一点，不能再有人去上当。”
　　稍停了片刻，志明接着说：“配合减租减息的宣传我考虑一下，提高警惕，防止有人在兴风作浪搞什么破坏，像闹‘圣水’这类事情，搞搞社会宣传，顺霞、恩荣可多想想我们怎么办，出些主意。校长他们对高级班抓得很紧，他们每天下去全凭晚上备课改作业，这几天更忙，他把学区会上大家汇报的完情况给县局写了个报告，我看了下，反映的很充分，觉得大家真做了大量工作。请你们抽时间看一下，一定也会受鼓舞，增加信心。”
　　他顺手从抽屉里拿出校长写的那份报告，放在了桌子上，王恩荣很快拿了起来，准备先看了。
　　传达完了，也布置完了。今天是顺霞带在校的部分一二年学生。志明和恩荣就去巡回指导校外学习小组。预备班常来的一共八个孩子，素环领上跟在一二年级队伍后边，到村东口去活动，顺霞想一面上课一面照顾大庙上的动态，可一举两得，还省的单派学生巡风瞭哨。
　　村东口上，老明爷正在刮盐土，光着膀子，脊梁上流着汗，面颊更显得黑里透红，蹲在潮湿的大道上，用刮锄轻轻地刮着，随着一下下的动作，胳膊上的青筋像爬着一条条大虫子蠕动着。刮的一堆堆的，哩哩啦啦摆了大老远。顺着土堆看去，银根、小明……四个孩子正装小车。
　　顺霞带上学生们一到村东口，孩子们一下子就围上了能爷爷。本来他就最招惹孩子们，眼下在孩子们眼里他又在扒土堆，像玩似的，更惹起孩子们的兴趣。这个叫能爷爷扒土堆干什么？那个喊：“给我弄个柳笛吧？”小文明跑了过去：“能爷爷，我给你扒了一堆。”指了指他在东沟里堆的土。
　　老明爷爷一瞅就乐了。他仰头看了看顺霞，回过头来对孩子说：“我刮的这是盐土。”“刮盐土干什么？”“淋盐。做饭吃啊。”
　　见有的小学生要扒土堆了，顺霞喊道：“万祯，把队伍带到庙台上玩……”
　　虎娃吹了一声口哨，说：“都到这边来活动。”学生们早就想去看那“圣水井”。这一来，都飞快地跑过去了。
　　顺霞知道能爷爷最会淋盐。他淋的盐多会儿吃着也不苦，正好想问问他有什么诀窍，就说：“老明叔，怎么我淋的那盐吃着有苦头啊？”他说：“嘿，现在都吃小盐是逼出来的谁家也不准备常吃了，弄筐土好歹淋淋，有的连卤水都倒在菜锅里，那还不苦？人们要看透这步棋，日本鬼子不会对咱发慈悲，死了想吃大盐的那条心，人们就想法儿了。这村就南头张巩俺俩淋的盐不能吃出苦头。这说起来话长，从六七岁就光着屁股刮盐土，十来岁就上集卖小盐子，那时候官家看见还不让的……”
　　顺霞知道老人是有漫长的辛酸史的，正应让他结合着淋盐技术给孩子们讲讲。就说：“大叔，你累了，歇一会儿，吸锅烟吧。上大庙上坐一坐，学生们一块听听，讲讲你的经历，也传传技术。现在不是好多人家都淋小盐子吗！”
　　“嘿！有什么说的。”老人推诿道。
　　“说一说，给我们上一课。那就在庙台上吧，耽误你一会儿。大叔！”
　　老人站起身来，直了直腰板，慢慢的跟在顺霞身后走向了学生群里。顺霞扶着他坐在盖着井口的那块方石上，学生们围了一圈，坐在那堆破瓦砾上。老人爱逗小孩是都知道的，这次坐在了孩子们中间好像有些拘谨，不那么自然了。可能是顺霞说让他上一个课的原因吧。
　　他转着圈看了一下，问学生们：“你们谁家淋小盐子呀？”有几个学生答：“俺家淋。”“吃着苦不苦啊？”“苦。人们说小盐子都苦。”他摇了摇头，说：“‘要使盐不苦，不怕日头毒’。好天道，晒的盐没有硝，不苦。晒盐漂出的盐硝多就苦，要想不让它苦，就得夏天里装在个布袋里用土埋上十天半月的，让地下的潮气把硝吸掉，就好了。”小孩子们听得很认真，尤其是那些正在刮土淋盐的学生们，更是聚精会神。他接着说：“为了省时间多出盐，就得晒那含盐量多的水。怎么知道含盐多少呢？可以把接盐水的瓮里放上一个鸡蛋，盐量大的鸡蛋就漂起来，量小的它就会往下沉。掌握好，到一定程度，鸡蛋漂不起来了就不要再淋，应当换土了。”
　　顺霞说：“大叔，你一天能晒多少盐啊？”
　　“今年没晒多少，顾自己吃了。卖了三二十元量了几斗荞麦吃。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可真是挣过钱。我是六七岁学活儿，就刮土淋盐，记得十岁那一年的秋天，赎回了王家坟北的三亩薄沙地现洋一百二十多块，那可真是不易啊。一个雨天就得停几天工。这还不算，那年头穷人刮盐土犯法，得偷着干……”一个孩子问：“为什么刮盐土还偷着？”“不让穷人吃小盐子呀。”“为什么不让吃？”“因为那有钱的大买卖家包下盐税就可卖大盐，他就不能赚钱了。”“为了他们能赚钱，穷人就连小盐子也不能吃了？！”虎娃插了个空子：“太欺负人了……”“那一年……”老明爷爷接着说：“来了一帮查小盐的，那时付金志他爹当村长，他把人家一直领到我家。我正在换盐土，一下子让人堵住了，把我弄到了村公所，说非带我到城里下大狱不行。乡亲们都替我攒了一把汗，托了丫头他爹和老千叔他们不少人好说歹说，罚了200块现洋。不要说那三亩薄沙地又去掉，还又赔了两亩好地……从那一年以后一天也没再淋过盐……后来才知道，王冠盈那个狗财主就算着盐税股哩。就是他勾引的官府打手，硬让村上办的。”万祯说：“这个大坏蛋真该千刀万剐。”志明笑了笑说：“他腿长，眼下摸不着他了。”“跟他家那狗腿子算账。”“对。贾金财给他家收租也得还账。他们家罚了能爷爷，不让他赔让谁陪呀？”“贾金财也不是个好东西。那天我见几个爱烧拨火的在他长工院门洞里说‘在道儿，在道儿里，有大翠莲，想拴住，也有他’。”
　　“什么时候？”顺霞觉得这很关紧要。“上个星期我看见的，他们家不是有鸽子吗？贾金财说拿他家鸽子换我一个小狗，说院子大人少照看不过来。那天我去要鸽子看见的。”小玉栓歪着小脑袋才说哩！
　　顺霞觉着事情有点奇怪，一个亲戚承担了那么一个大家庭。家里连个女人没有，哪有工夫招惹老太太去烧的什么香，就问：“大叔，替王家管家的是他什么亲戚？”志明说：“当家的内侄，家是无极县的，从小也是个老道梆子，家也有钱供书，不好好念，学会了吸大烟，家里非把他赶出门不行，投奔他姑家了。那年夏天，我正给他家打短工，那时一雇人就二三十。当着满院子吃饭的短工就喊叫‘我只当多养了个儿子，是个白痴。’以后他才发变成个人似的，也没算白养，这日本人一来，他豁出他来了。把家庭全交给了他，一家人就跑了。”
　　在顺霞的心里，这个“什么道儿”自然就联想起这突如其来的“圣水”。
　　她把孩子们领到一个树荫凉里，上完课，就地放学了，一直奔向志明家。正吃午饭的时候，她把学生反映的情况说给了志明，才回家吃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