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会战冯家山

　　早晨，德仁、自强告别老者，拉着车子向冯家山进发。德仁坐在车厢里，听自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德仁哥，这个老者真怪，我亲亲热热地不住口地喊他大叔，他倒说我俗气;你只叫了他一声大叔，和他拉了几句话，他就说你文雅，和气，是个干过事的人。德仁哥，老者说的“入乡问俗”是啥意思?
　　德仁说:“自古以来，为官的，做王的，总要微服私服，了解民情，才能知道老百姓的生活、疾苦和愿望，才能制定适合老百姓实际情况的政策，才能受到老百姓的欢迎和拥护。要是脱离实际地办事，制定政策，总要碰壁，总要失败的。”
　　自强说:“咱不是县长，也不是干部，咱了解这情况干啥呀?”
　　德仁笑了:“你不关心老百姓疾苦，所以说你俗气。”
　　自强说:“噢，我明白了!听我爹说，刚解放那会，土改工作队一进村，就访贫问苦，挨家挨户地了解情况，男女干部，说话和气，态度亲切，平易近人，哪像这会的干部，做官当老爷，脱离群众，高高在上。德仁哥，你一进饲养室就关切地问这问那，就像当年老干部进村一样，所以说你像在外头干过事的人哪!可是，德仁哥，你现在也是农民，了解这些又有什么用啊?”
　　德仁思索着:“我想，会有用处的!对我来说，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一种作风，改不掉了。不管走到哪里，只要见到老乡，我就感到亲切，和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儿。孔子说，“仁者爱人”，爱护人民，关心人民，大概就是做人的根本吧!”
　　自强说:“德仁哥，我觉得孔子这个“爱人”的说法有问题。爱人，应该爱好人，总不能爱坏人，爱阶级敌人吧!”
　　德仁说:“现在，大家都在农业社干活，都靠劳动吃饭，都是劳动人民，谁是剥削阶级?谁是阶级敌人?谁是坏人?李瑞山省长关心老百姓，兴修水利，引水上原，造福人民，大概不会因为谁家是地主、富农分子，而不让人家浇地吧?”
　　自强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照你这样说，阶级斗争，不灵验了?”
　　德仁说:“依我说，阶级斗争，不但不灵验，而且不起一点作用了。斗得不好，还要起反作用呢!前几年，阶级斗争热火朝天，七斗八斗，斗乱了社会，斗乱了人民，斗得工厂停了产，斗得物资特别缺，买布要布票，吃饭要粮票，买肉要肉票，白糖买不到，化肥靠分配。这两年，抓革命，促生产，修了渠，通了水，浇了地，增了产，靠抓阶级斗争能成?多亏了咱农民，埋头搞生产，才保障了全国人民的吃和穿。自强，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自强说:“说的都是事实，可和上边讲的不一样。”
　　德仁说:“其实，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不过称多称少人家不说就是了。自强，你知道我是什么阶级吗?”
　　自强摇摇头:“不知道。”
　　德仁说:“前年，公社工作组在咱村驻队，说是要重新划分阶级成分。秀兰家是贫农，我递交了一份贫农成分的申请材料。后来，工作组的马老师跟我说，根据党的阶级政策，我应该是贫农成分。可是在大队党支部扩大会议上，讨论我的申请材料时，大家都同意我为贫农成分，只有书记杨自力一个人坚决反对，最后经过民主表决，终于通过了我的申请。现在，我是贫农成分了，可是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去年，公社让大队推荐一名民办教师，马德柱、袁金贵提议让我去，可是杨自力坚决不同意。可见，依靠贫下中农也是一句空话。”
　　“德仁哥，我也不同意你当民办教师去!”
　　“为什么哪?”
　　“你走了，谁来务棉花呀?”
　　“走了一个穿红的，再来一个穿绿的，自强，你怕啥呀?”
　　“我当队长，自然盼望收入多一些，分配好一些，棉花收入背大头，棉花减产了，社员分不下钱，还不把我骂死?你务棉花特别经心，不但责任心强，有实干精神，还懂科学，懂技术，你务了九年棉花，棉花年年高产，社员谁不称赞。就咱队目前情况看，你走了，恐怕还没有谁能顶替你的位置。”
　　“照你这样说，你当一年队长，我就得给你务一年棉花喽!”
　　“德仁哥，也不是绝对化。公社要是真的叫你去当民办教师，我还能不放人吗?”
　　德仁无话可说了，现在除过务棉花，也没有更好的适合他干的事情了。下午一点到了凤翔县，他们在东关食堂买了两碗汤面吃了，一人一碗面汤喝了，自强又吃了一块饼子，便动身前行。不远处，绿柳婆娑，翠湖潋滟，小亭翘然，正是有名的东湖景区。平日，他们哪里有机会来这里游玩?今日正好路过此地，不免转上一转，见了熟人也好谈谈自己游玩苏东坡出任凤翔签判时疏浚的东湖如何如何。德仁和自强拉着车子走到湖边一个破败的亭子里，正待坐下休息时，德仁一眼看见油漆剥落的亭柱上，有人用钢笔书写的苏东坡的一首诗章，德仁便近前朗读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是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
　　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东坡《和子由渑池怀旧》
　　德仁读着苏东坡的诗歌，联想起自己的人世沧桑，不禁潸然泪下。自强问道:这首诗是什么意思，竟然使你这样伤心?
　　德仁说:“这是苏东坡在凤翔做官时写下和他弟弟苏辙的诗，大意是说，人生在世，东奔西走，如同鸿雁南北飞翔，踏雪踩泥，历尽艰辛。回想当年兄弟二人赴京应举，拜谒过的老和尚已经去世，题写在庙壁上的诗句已经不见，当年山路崎岖，累死马匹，租赁驴子，不顾路长人困，在毛驴的嘶叫声中继续赶路。如今我们兄弟二人都已中了进士，步入仕途，回想往事，能不奋然前行?”
　　自强说:“照你这样讲，苏东坡对待人生是一种积极的态度啊!”
　　德仁感叹道:“是啊!苏东坡仕途坎坷，三次被贬，最南边到了海南岛，但他始终乐观豁达，热爱人民，热爱生活，写下了许多不朽的诗篇。读了他的诗，我很感动，人生的路还很长，我没有理由消沉，我还要勇敢地走下去。自强，我们现在拉着车子奔赴冯家山做工，这只是我人生长河中的一段短短的经历，那么现在就开始书写这段历史吧!”
　　趁着这种激情，趁着这种感奋，德仁拉起车子，让自强坐上，一气前行30里，到了陈村。自强拉起车子，德仁坐上，走了20余里，点灯时分，终于到了冯家山水库工地。
　　三队的社员住在三个大窑洞里，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麦草。先到的人已经铺好被褥，吃过晚饭，准备休息了。他们一到，互相招呼着，说笑着。德仁和自强取出搪瓷碗，一人舀了满满一碗面条吃了，自强又吃了一碗才饱。他们走进窑洞，找来各人的行李，铺好被褥，自强便躺下休息了。
　　德仁取出茶缸，盛了清水，拿着牙刷、牙膏，走到窑洞外面，蹲下刷牙。炊事员张三望着德仁的满嘴白沫，笑着说:“德仁呀，我把你好有一比，卖柴的死了毛驴--”
　　德仁嘴里含着白沫说:“此话怎讲?”
　　“架子没倒啊，哈哈哈哈.....”
　　德仁用清水漱了口，说道:“这不是架子，这是个习惯。来咱村十年了，我还是坚持着晚上刷牙的习惯。唉，改不掉了!”
　　上弦月已经走到中天，山谷一片明朗。德仁站在沟边望去，千河从沟底哗哗流过，闪闪的水波融着朦胧的月华，如诗，如画，如歌，如梦，令人着迷。对面的山峰挺起黑沉沉的身姿，只有一棵棵突出的树木，在镀上银白的月光之后，才能显示出绿的大意罢了。远山的深处传来夜鸟的鸣叫声，如泣，如怨，如诉，天凉如水，月色如霜，德仁的心一下子就沉浸在这无边的夜色中了。
　　披着蒙蒙的晨雾，迎着清冷的晨风，在几十米宽、一百多米长的坝面上，拉土的架子车往来穿梭，小伙子个个飞也似地奔跑不息。德仁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但是丝毫不能放慢脚步，因为坝面上地方有限，一个生产队只划窄窄的一绺，压路机就在后面跟着，一填满就要碾压，哪个队也不能拖后腿。大喇叭不停地喊着，表扬任务完成好的生产队，批评任务完成差的生产队，安平村三队已经受到了批评。
　　原来，水库坝面位置低，取土地方位置高，人家都是一人拉一辆架子车，而三队却是两人拉一辆架子车，影响了劳动效率。于是，自强跑到工地指挥部给大队挂了电话，让副队长动员十辆架子车，用胶轮大车送来。队里使用社员的架子车是记工分的，所以动员十辆架子车问题不大。
　　过了两天，张班长赶着胶轮大车送来了十辆架子车，于是安平村三队便频频地出现在受表扬的名单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