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翠翠唱花儿

　　五月的阳光分外灿烂，五月的日子分外红火，五月的棉花地分外热闹。翠绿的棉苗亭亭玉立，轻轻摇曳，好像一个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迎风站立，翩跹起舞。一阵阵温暖的春风徐徐拂过，棉叶儿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仿佛是恋人的窃窃私语，盈盈笑声。
　　植棉组的姑娘们一字儿排开，抹裤腿，扳芽子，她们心灵手巧，身体柔软，蹲在行间作务棉花，又好又快，像一阵清风唰唰唰地席卷而去，又唰唰唰地席卷而来。望着姑娘们这种自觉而热情的劳动，德仁感到无比的欣慰，这是他多年来倾注心血辛勤培育的结果，成为植棉组的一个优良传统。每一个到植棉组参加劳动的妇女都自然而然地感受到这一点，也都会以自己的自觉劳动维护这一优良传统。翠翠第一天参加植棉组的劳动，也被这种热烈的气氛深深地感染了。
　　休息时间到了。植棉组由于新媳妇杨翠翠的加入，显得更加朝气蓬勃，青春焕发了。姑娘们围着翠翠喊道：“翠翠，给咱唱一段甘肃民歌。
翠翠，给咱来一段《花儿》吧！
　　翠翠扬起脸儿，果然是一朵白牡丹，娇艳无比。苗条的身材在春风中亭亭玉立，浑身都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也许是盛情难却，也许想表现一下，其实在她的家乡，站立在高高的山峁峁上，面对着巍巍群山，面对着幽幽山谷，每一个姑娘都能动情地唱几句花儿。所以，翠翠也就大大方方地唱起花儿，就像站在她家乡的土地上唱歌一样，也是那么热情饱满，感情真挚，声音悠扬，活泼自然：
　　春季里到了这迎春花儿开，
　　迎春花儿开，
　　年轻的女儿家踩呀踩青来，
　　踩呀踩青来，
　　小呀哥哥，
　　小呀哥哥呀手托着手儿来。
　　一曲唱完，姑娘们热烈拍手。小麻雀说：“翠翠，你的哥哥不是洪亮哥哥吗？怎么变成“小羊哥哥”呢？”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翠翠也笑得满脸绯红。红桃说：“傻瓜，人家是亲热地喊叫“小哥哥”、“小呀哥哥”呢！”
　　姑娘们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德仁不愿意让这种爱情歌曲在植棉组里流传，恐怕别人有议论，就趁机编了几段新歌词，套上花儿调，引导姑娘们唱起来：
　　春季里到了这棉苗儿迎风摆，
　　棉苗儿迎风摆，
　　植棉组的姑娘们务呀务棉来，
　　务呀务棉来，
　　小呀哥哥，
　　小呀哥哥呀务呀务棉来。
　　春季里到了这棉苗儿长得欢，
　　棉苗儿长得欢，
　　植棉组的姑娘们干呀干劲添，
　　干呀干劲添，
　　小呀哥哥，
　　小呀哥哥呀干呀干劲添。
　　干活的时间到了，姑娘们一边哼着花儿一边务着棉花，花儿简直把姑娘们给迷住啦！花儿的魅力可够大的了，特别是“小呀哥哥”一句把姑娘们的感情都唱出来了。这一下子，可就唱乱了植棉组姑娘的心，唱乱了德仁的安排，乱糟糟的简直没有办法收拾了。
　　回想起来，德仁自从1963年担任棉花技术员以来，今年已是第九个年头了，当年植棉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现在都已经二十二三岁了，有几个年龄大的都出嫁了。小麻雀今年也二十二岁了，个子长得不高，人们还把她叫小麻雀。这些二十出头的姑娘，全都名花有主了，有的婆家催着结婚，姑娘家长总是拖了一年又一年，倒不是响应政府晚婚的号召，而是想让姑娘给自家多挣几年工分，有的还要追加财礼。而姑娘们呢？有的给男方提出了具体苛刻的要求，不盖新房不结婚，甚至是不迁新庄基不结婚，婚事也就拖了下来。
　　在这个大姑娘成堆的植棉组里，本身就是一个是非多的地方，德仁依靠严格的管理，自觉劳动意识的教育，健康的歌咏活动，逐渐形成了一个团结的集体。德仁平日走得端，行得正，不和姑娘们开无味的玩笑，从来也没有绯闻。他上工总是走在前边，一走进棉花地就蹲下作务棉花，姑娘们来了自然也就很快地进入状态，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儿。遇到打药的时候，他和姑娘们一样，背起喷雾器，一晌打四桶药，毫不含糊。十几斤的喷雾器背上一天，他也是腰酸背痛，两腿僵硬，可他总是实打实地干着，不像有些生产队的技术员，不打药，不务棉，只是东游西转地“检查工作”，耍嘴皮子。
　　务了九年棉花，棉花连年丰收，社员都很满意，虽然个别人对他“经常干轻活”看不惯，但也没人能够代替他，也没人愿意去接替他。说起务棉花是“干轻活”、“走轻头”，德仁也是一肚子委屈，务了九年棉花，由于经常弯着腰干活，德仁得了严重的腰疼“职业病”，为看病还花了不少钱。
　　德仁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是：有一年，由于天旱，棉花个子低。一天，给棉花打尖，德仁弯着腰干了一上午，收工的时候，他的腰弯成了一张弓，直不起来了。他勉强支撑着走回家，一走进家门，不吃不喝，长长地趴在炕上，叫秀兰给他把腰部轻轻地按摩了一会，然后一边贴两张伤湿止痛膏，趴在那儿，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上工铃声响了，他爬起来，吃了一碗凉面就上工去了。伤湿止痛膏真神奇，他的腰可以直起来了。一到棉花地，他和姑娘们一起，继续给棉花打尖，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本来，他也可以东转转，西看看，“检查检查工作”，不必弯下腰杆去打尖。但是他从来没有这样的习惯，他没有当过这样的甩手掌柜，他不愿意别人指着他的脊梁骨骂先人。
　　自然，晚上回家，秀兰给他按摩按摩腰部，又换上两片伤湿止痛膏，总算安稳地度过一个晚上。从此，伤湿止痛膏在德仁的思想上，成了一个绝对权威的止痛药。
　　为了有一个良好的影响，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德仁从来没有给植棉组姑娘教唱过爱情歌曲，平常教的都是优美动听的革命歌曲，文革以来更教唱了大量的毛主席语录歌曲。所以植棉组的姑娘们既是敢于高声歌唱的天真活泼的少女，又是踏踏实实、辛勤劳动的好社员，还是规规矩矩、本本分分的好妇女。现在，翠翠的一首花儿，一句“小呀哥哥”，唱活了姑娘的心，唱乱了姑娘的心，德仁有点担心，他不能不说话了，他不能不管理了。
　　下午休息时间，德仁先是让翠翠和姑娘们自由自在地吼着花儿，等她们过了一把瘾、新鲜劲儿过去以后，就严肃地问道：姑娘们，花儿好听不好听？
　　姑娘们一齐喊道：“好听！”
　　“爱唱不爱唱？”
　　“爱唱！”
　　“今后能唱不能唱？”
　　姑娘们的意见不统一了：“能唱嘛，为啥不能唱呢？”
　　“不敢唱了！老人要反对了，大队要反对了！”
　　德仁说：“对，今后不能唱了！不敢唱了！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这些爱情歌曲都被看作是“四旧”，要打倒，要批判的。你们一唱，有人汇报给大队，咱们就要被点名批判了。”
　　“谁这么嘴长，跑到大队汇报去？”
　　红桃说：“多的是，多的是！吃食堂那一年，食堂熬的稀糊糊，把人吃得乏困无力，走路都没有劲儿，还要下河淘铁沙炼钢铁，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摔倒了。队长王金水出于好心，半夜里给社员偷偷地分粮食，不知道谁给大队汇报了，不等粮食分配完毕，大队干部就跑来了。大队干部连夜召开批斗会，挂起马灯，男女社员一律参加，两张桌子摞起来，让王金水站上去，震天的口号就喊起来，“把瞒产私分的王金水揪出来！”“王金水老实交代！”还不等王金水张口说话，一个冒失鬼扑上去，一脚就把桌子踹翻了，王金水从高处摔下来，头在石头上碰了一个血窟窿，那血汩汩地往出流着，把人能吓死，会场当时就乱套了......”
　　翠翠听了，担心地说：“技术员，那可咋办呀？花儿我已经给大家唱了，要批斗就批斗我吧！”
　　德仁安慰她说：“没关系，我不过提醒一下，咱们在棉花地唱一唱没关系，回家以后就不要唱了。”
　　小麻雀笑嘻嘻地说：“不让唱爱情歌曲，不就是嫌哥哥长、妹妹短地喊吗？咱不兴把歌词改一改，凡是唱“小呀哥哥”的地方，一律改成“植棉姑娘”，不就行了？”
　　红桃说：“那样不是成了女的跟女的谈恋爱了吗？”
　　小麻雀说：“羞羞羞，你光知道谈恋爱，你不是有了小呀哥哥吗？”
　　红桃脸一红：“呸！我不是说花儿吗？”
　　德仁说：“行了，别争吵啦！花儿还可以唱，不过姑娘们不谈恋爱了，不喊“小呀哥哥”了，专心务棉花啦！”
　　于是，德仁给翠翠说了说歌词改动的地方，翠翠又小声地哼了哼，高兴地喊道：好了好了，我给大家唱一遍新花儿吧！于是，翠翠那迷人的花儿调又清脆悠扬地飞旋在绿油油的棉田里了：
　　春季里到了这迎春花儿开，
　　迎春花儿开，
　　年轻的女儿家务呀务棉来，
　　务呀务棉来，
　　小呀姑娘，
　　小呀姑娘呀务呀务棉来。
　　姑娘们听了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小呀哥哥”变成“小呀姑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