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春节团圆饭

　　德仁的家庭已经成为六口之家。一个小家庭人口的增加，自然会给一个国家庞大的人口链上增加小小的累赘，但是这种累赘，这种负担，首先是由人口制造者本人承担的，感受的，体验的。红梅八岁，红玉三岁，逢玉一岁，闹嚷嚷地挤满一炕。红梅在读书，红玉在哭叫，逢玉要吃油馍馍。队里春节还在放假。自强当队长接受社员意见，春节多放几天假，让大家好好休息休息，走走亲戚。德仁坐在炕上，和孩子们挤在一起，姑且享受一下这拥拥挤挤、吵吵闹闹的天伦之乐吧！
　　秀兰去厨房炸油馍，哪里是炸呀？不过是把冷馍馍切成片，放在锅里烧热，洒上油盐调和水，看上去黄黄的，咬起来软软的，吃起来香香的，当然这样做省油啊！既不是炸，还不是烙，也不是炒，更不是煮，农村人给这种烹调方法巧妙地起了个词语：“炕油馍”。
　　秀兰端来一大盆油馍，转了一个圈儿，就像风卷残云一般，吃光了。逢玉还嚷嚷着“蛋蛋”、“蛋蛋”。没奈何，秀兰去厨房，每人做了一碗荷包蛋，也就是一个荷包蛋，辣子醋调了，德仁下炕去帮着端进来。红梅、红玉下来，趴在炕边吃，秀兰把逢玉抱在怀里给喂着吃，德仁给秀兰爹端过去单另吃......在乱糟糟的吃饭之中，德仁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德仁一直认为，马寅初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他在1957年发表《新人口论》，提倡“控制人口数量，提高人口质量”，真是英明的见解，可惜受到错误的批判，辞去了北京大学校长职务，从此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德仁在想，究竟是“人多好干活”呢？还是“人少好吃饭”呢？究竟是“人多议论多，热气高，干劲大”呢？还是“控制人口，有利于国计民生”呢？
　　自然，德仁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然而这许许多多问题仍然困扰着他，一想起这些他就坐卧不宁。现在，德仁从家庭负担中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人口问题”是一个问题，但是基于上门女婿的身份，没有男孩不行，而秀兰又是乐此而不疲，即使忙死，累死，她也想多要孩子。多亏这安平村土地肥沃，人均三亩，连年丰收，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要是放在其他村子，德仁早就吃了大苦、受了大难了。
　　正当德仁为儿女增多后的生活暗暗发愁时，鸳鸯来了。她带来了一包糕点，一包水果糖，给孩子们一个一个地散发着水果糖，红梅叫姑姑，红玉叫阿姨，逢玉叫“糊糊”，惹得鸳鸯一阵哈哈大笑。后来，她掏出100元来，亲手交给秀兰姐，秀兰的眼泪便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她不要钱，她说：“我算啥呀？我不能收你的血汗钱。咱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凭啥收你的钱啊？”
　　鸳鸯说：“姐姐，你是我的干姐，我是你的干妹子啊！”
　　秀兰说：“干的算个啥呀，湿的才是亲的呢！你应该把这钱交给你爸你妈去。”
　　鸳鸯把钱塞在秀兰的口袋里：“姐姐，你放心！给我爸我妈的钱比这多，这钱你就放心地用吧！”
　　这种情景看得德仁心热鼻酸，他暗暗思忖：“我有何德？我有何能？让一个女孩子为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秀兰说：“鸳鸯哪！前两天，你妈还问我，说你今年24岁了，不知道有对象没有，不知道你对婚姻是怎么打算的，你妈着急啊！”
　　鸳鸯说：“姐姐别操心。我跟我妈说了，我已经结婚了，我嫁给美术了，我这一辈子就靠美术作品生活了。我创作不出好的美术作品绝不嫁人！”
　　秀兰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啊！你这样说，你妈会同意吗？”
　　鸳鸯嘻嘻地笑了：“姐姐，你放心，我哪儿会那么笨呢？我没有直接对我妈这样说，我是说我已经在美院找到对象了，人家是老师，是画画的，一心要在事业上搞出成绩来，结婚的事还得等几年呢！”
　　“你妈相信吗？”
　　鸳鸯笑嘻嘻地：“信啊，女儿的话，妈妈能不相信吗？”
　　秀兰搂住鸳鸯悄悄地说：“但愿妹妹梦想成真，能够找到一个美院老师做你的如意郎君。”
　　鸳鸯只好对秀兰嘻嘻地笑了笑，秀兰哪儿知道妹妹心里的秘密呢？她只知道鸳鸯一天不出嫁对她就有一天的威胁。鸳鸯背转身子的时候，对德仁悄悄地挤挤眼睛，意思是说，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开玩笑，只有对哥哥保留清白女儿身的诺言才是永远不变的。德仁只能面无表情地笑笑而已。
　　说话之间，玉娥进来了，她提着一个礼品笼子，把她父亲做的几样拿手好菜带来了，一碗红烧肉，一碗粉蒸肉，一碗四喜丸子，一个冰糖肘子。玉娥一碗一碗地端出来，满满登登地地摆了一桌子。
　　秀兰乐了：“玉娥妹妹这是自带酒肉上席了，自强呢？”
　　玉娥说：“我倒忘了，家里有一瓶西凤酒，我让自强带来的。快出门的时候，张洪亮来了，硬把自强拉着喝酒去了。”
　　秀兰问道：“听说张洪亮从甘县带回来的这个女孩还不满18岁，张洪亮少说也有三十二三岁了，人家姑娘愿意吗？”
　　玉娥说：“咋不愿意呢？姑娘高兴得很哩！甘县是个穷困山区，在她家没有吃的，没有穿的，人都饿得走了形。三年困难时期，她父亲连饿带累病死了。她们母女相依为命，苦度光阴。张洪亮去了，把情况一说，她母女俩十分高兴，先让女儿出来逃条活命，情况要是好的话，再接她母亲过来。”
　　秀兰追问着：“让十七八的大闺女跟上个陌生男人走了，她妈就放心吗？”
　　玉娥笑着说：“有啥不放心的呢？张洪亮精着呢！他去的时候，背了一袋白面，拿着100块钱，带了两身新衣服，大队开的有户口证明信，上面把张洪亮的年龄写成25岁。张洪亮还带的有她们村子嫁到咱这里姑娘给家里写的信件，把咱这儿的情况说得好的不得了。这不，有几个姑娘抢着要跟张洪亮呢！张洪亮看上这个叫翠翠的姑娘年轻漂亮，当晚就睡到一个被窝里了。”
　　秀兰嘻嘻地笑着：“看你说的，妹妹就像跟着看去了一样。”
　　玉娥红着脸说：“是自强说的嘛！”
　　鸳鸯也偷偷地笑了。德仁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痛苦得很。他为我们人民的苦难生活而痛苦，为农业社的命运而苦恼。前年队里麦子碾了一个月，后来又碰上阴雨天，垛子上的麦子长了芽子，几个社员站在村口破口大骂，诅咒农业社赶快垮台，德仁因此也担心起农业社的命运来了，这不是杞人忧天吗？那么，这个农业社究竟能不能长久呢？农民的生活这样苦，能显示出农业社的优越性吗？前几年批判刘少奇的时候，提到刘少奇说农业社超越了农民的思想水平，互助组适合农民实际的时候，德仁从心底里觉得刘少奇说得挺有道理。
　　自强急匆匆地来了，手里还提着一瓶西凤酒。玉娥埋怨说：“看你脸红的，喝了不少酒吧？”
　　自强说：“我没敢多喝，就喝了三杯。”
　　玉娥笑了：“三杯还嫌少吗？张洪亮找你，有啥急事呀？”
　　自强说：“为她媳妇翠翠的口粮呗。翠翠来的时候，队里口粮已经分过了。翠翠的户口迁来了，结婚证也领了，队委会经过研究决定补分给她半年的口粮。去年咱队粮食分得多，半年的口粮也将近300斤，张洪亮高兴的很，请我去喝酒，翠翠也很高兴，亲自给我斟酒，还说开了春去接她妈哩！”
　　玉娥抿嘴笑了：“难怪等你等不来，原来有翠翠姑娘给你斟酒呢！”
　　自强憋得满脸通红：“嗨嗨，我早就想走，张洪亮拦住不让走嘛！”
　　秀兰嘻嘻地笑着：“别难为自强啦，张洪亮把翠翠看得紧的，自强哪能沾上边？自强要是拉一拉翠翠的手手，张洪亮怕得打他一棍子哇！
　　几句话说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起来，自强也尴尬地笑着......”
　　这顿午饭吃得可真热闹，秀兰爹和三个孩子在他房子坐一席，其余的人在德仁的屋里坐一席。吃的是大米饭，这是用麦子在门口换的渭河南的大米。除了玉娥拿来的几样菜，秀兰做了两大盆杂烩，白菜、红萝卜、粉条、豆腐、丸子、肉片熬得喷喷香。
　　德仁举起酒杯，祝贺自强当了队长，自强端起酒杯正要饮酒，玉娥阻挡了：“自强，你今天已经喝了三杯，不敢再喝了。”
　　秀兰笑盈盈的：“玉娥，你难道要替夫喝酒？”
　　玉娥拍拍胸脯，一派男子汉英雄气概：“喝就喝，谁怕谁呀？”
　　玉娥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来了杯底朝天。自强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玉娥却指着酒杯让德仁快快干杯。德仁喝完这杯酒，立即又斟满一杯酒。德仁举起酒杯，祝贺玉娥当了赤脚医生，要求她再喝一杯酒，这时玉娥却面有难色，央求道：“德仁哥，我的酒量只有一杯，再喝一杯，必醉无疑，你难道想看妹妹当场出丑吗？”
　　德仁笑道：“玉娥妹妹手拍胸脯的英雄气概跑到哪儿去了？你刚才喝的究竟是什么呀？”
　　玉娥举起双手一派可怜相：“我投降，我承认，我刚才喝的是白开水呀！”
　　人们哄堂大笑。德仁说：“玉娥妹妹，看在你疼爱自强的一片诚心上，免了你这一杯酒。但是，你得抿上一口，意思意思啊！”
　　玉娥端起酒杯笑嘻嘻地抿了一丁点儿。德仁斟满一杯酒面向鸳鸯，还不等他张口祝贺，鸳鸯已经笑嘻嘻地举杯致辞了：“哥哥，你不用单独祝贺我。我们五个人能够欢聚一堂，这是我们的缘分，也是我们的幸福，让我们共同举杯祝愿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永远永远！”
　　五个人一同举起酒杯，无拘无束的笑声便充满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