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韦水依然流

　　德仁穿着并蒂莲的蓝色罩衣，迈着矫健的步伐，精神抖擞地走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他没有当过军人，却喜欢像军人那样抬头挺胸、踏着“一二一，一二一”的节拍，干劲十足地赶着路程。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把它温暖的光辉无私地洒给每一个人，德仁觉得浑身暖烘烘的，已经渗出了一点汗水，似乎全然不知节气正处在严寒的四九之中呢！
　　德仁的心情很好，他不管此行是艳福，还是红祸，他只觉得喉咙痒痒的，想唱支歌儿。他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就随意地唱起来，由于走的是行军的步伐，一张口就唱起了进行曲调：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向前进，向前进，
　　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朝着胜利的方向！
　　......
　　唱着唱着，随着歌声，他的记忆飞往过去的岁月，他激情澎湃，心潮翻涌，潸然泪下，再也唱不下去了。
　　突然，一个人从后面悄悄地伸出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那手是柔软的温暖的散发出脂粉香味的女孩的手，不是她还是谁？他默默地站立着，感受着她的温馨，感受着她的芬芳，感受着她心跳的节拍。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在他的耳旁响起：“德仁哥，你猜我是谁？”
　　她松开双手格格地笑着，俊俏的脸庞上绘满了天真、烂漫、甜蜜和幸福，能和她心爱的人儿在一起玩耍，哪怕是一分钟，她的感觉也是甜蜜的，也是幸福的，这个她不是鸳鸯还是谁呀？
　　鸳鸯四周一看，没有一人，便大胆地拉着德仁的手使劲地甩着，跑着，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德仁也只能跟着她跑着，笑着，闹着，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到了下坡拐弯处，鸳鸯突然紧紧地抱住德仁，激动地狂吻着他。眼看着她热泪盈眶，感受着她心跳如鼓，德仁哪能无动于衷，只好回敬了她几个热吻......
　　等到感情平静下来，鸳鸯喜盈盈地说：“哥哥，你不必脸红，不必内疚，不必反思，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这样做的。哥哥，你可能也感觉我爱得太苦，爱得太累，而你又无法安慰妹妹，无法解救妹妹，才不得不这样做的。”
　　德仁岔开话题问道：“鸳鸯，你不是说你今天不到县上来嘛？”
　　鸳鸯嗤嗤地笑着：“我不来哪儿有这一场精彩的戏剧演出？我听你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是那样热情洋溢，精神振作，怎么到后来又流起眼泪来了？”
　　德仁长长地嘘了口气：“唉！人活的是一种精神，但应该是一种振作的精神，一种朝气蓬勃的精神，一种昂扬向上的精神，没有这种精神，人就无法坚持活下去。精神不是空空洞洞的，它蕴含着美好的愿望，这就是人们的精神支柱。我在实现美好愿望的过程中，有过挫折，有过委屈，有过痛苦，有过失落，一想起这些我哪能不流眼泪呢？”
　　鸳鸯说：“德仁哥，我不该问这问题，叫你伤心了。可你说的这些话，对我还是有启发的。我现在就是为了一个美好的愿望而活着，我深深地爱着我心爱的人，而我心爱的人却不能爱我，我就把这种爱深深地藏在心底，并且时时地拿出来欣赏，拿出来安慰自己。我要为我心爱的人做点事情，我又没有多大能耐，可是我有青春，我有美丽，我有窈窕的身材。我挣的这点钱并不很多，而且要分成三份，只能给你三分之一。哥哥，你别嫌少，当你花着这些钱的时候，你会想起妹妹，想起妹妹美丽的面庞，想起妹妹苗条的身材，想起妹妹迷人的胴体，别淡忘了妹妹，那就够了。”
　　德仁听着听着，两行热泪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妹妹，是我害了你，你不能总是生活在美好的愿望中啊！”
　　鸳鸯却格格地笑了：“别说傻话了，哥哥，我生活得很快乐。不是你害了我，是你给了我丰富的人生，是你给了我美好的记忆，是你给了我温馨的爱情，虽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爱情，可是这毕竟是一种特殊的爱情啊！我在做模特儿，也在学美术，你在农村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干一样，成一样，我为什么就不能干出点名堂来呢？哥哥，你永远都是朝气蓬勃的，你永远都是乐观的，你永远都是年轻的，你永远都是我学习的榜样！”
　　德仁也乐了：“好了好了，你别夸我了，你把哥哥都快捧上天了！”
　　德仁说着，和鸳鸯走下了一段陡坡，来到了碧波荡漾、水流哗哗的小河边。春节时分，河边清净得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对岸的麦苗在阳光下油绿闪亮，爆发出生命的光泽。鸳鸯说：这就是韦水河，前面那座横跨韦水的大桥，就是1958年大跃进兴修水利的产物。渭水上原以后首先要越过这条大沟，这里要修倒虹工程，三年困难时期停工了。我在西安，听说陕西出了个省长李瑞山，下决心要修好宝鸡峡干渠，一定要在几年的时间里，实现引渭上原的伟大理想。
　　德仁兴奋地说：“公社已经做了动员，开了春宝鸡峡干渠工程就要动工了。”
　　鸳鸯担心地说：“哥哥又要出大力，吃大苦，流大汗了！”
　　德仁说：“当农民哪能不吃苦？我已经做好了这方面的思想准备。”
　　鸳鸯说：“好了，说说眼前的事情吧！咱们曾经在韦水之滨，柳荫树下，携手散步，纵情歌唱，留下了我难忘的初恋。哥哥，别脸红！那是我的初恋，不是你的初恋，你只是一个演员。今天我还要在这里演出一场激情戏，我是主角，你是演员。这是我美好的愿望，你完全可以无动于衷，可以把自己当做一个木偶，你不需要激动，不需要投入，不需要回报，不需要感到对不起秀兰姐。这只是我个人的行动，我要发泄，我要表达，我要发泄我的真情，我要发泄我的爱情，你只是我发泄感情的一个模特儿。我给别人做模特儿，你给我做模特儿，哥哥，你愿意做我的模特儿吗？哥哥，其实我没有必要征求你的意见，我是自由的，你是被动的，你只是我发泄感情的一个工具！我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你是了解我的，那么就开始吧！”
　　德仁面对着韦水河，直直地站立着，面无表情，心如潮涌，他真的像一个木偶，像一个模特儿，任凭鸳鸯搂抱他，亲吻他，亲吻他的额头，亲吻他的脸颊，亲吻他的嘴唇，他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坚决地封闭了一切感情外泄的渠道，不做出任何一点冲动的回报......
　　眼看着心爱的人儿这样忍耐，这样控制，这样表情木然，这样无动于衷，鸳鸯却嘤嘤哭啼，泣不成声了：“哥哥，你好绝情啊！我不要你做木偶，我不要你做模特儿，我不要你做冷血动物，我要你做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子汉！”
　　德仁的心里好憋得慌啊！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唉，看样子，我只能做一个凡夫俗子，永远成不了一个英雄好汉了！”
　　德仁紧紧地拥抱着鸳鸯，任凭自己的眼泪滚滚洒落，洒落在沾满露水的芙蓉花瓣上，洒落在愿为他守望终身的妹妹身上......
　　他们终于来到了翠仙门前，鸳鸯深情地望着德仁说：“哥哥，翠仙姐是那样的漂亮，那样的浪漫，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多情，我怕你难以自持，难以控制，哥哥，你要多多保重啊！我就在这附近等候，两个钟头以后咱们见面。”
　　鸳鸯招招手，窈窕的身影就隐没在小巷中了。
　　德仁掏出手绢，擦了擦湿润的眼睛，静静地站立了好一会儿，才举手轻轻地叩响了门环。开门迎接他的是一朵精心打扮了的鲜艳的月季，是一阵冉冉拂动温暖宜人的春风，是一股叮咚叮咚清新甜润的泉水：“哎呀，哥哥，贵客，稀客，请进！”
　　随着咣当的关门声，两个人影看不见了。远远地，鸳鸯的心里也是咣当一声震响，她感觉到自己和哥哥已经被隔离在大门的两边，她的心底蓦然涌上一丝哀愁......
　　德仁坐下来，静静地欣赏着翠仙一系列优雅的沏茶动作：“她用三根细长的手指头灵巧地捏起茶壶盖儿，轻轻地反放在桌子上。取过一个画有西湖风光的茶叶筒儿，揭开盖儿，大拇指和中指探了进去，其他三个指头高高低低地翘了起来，就像蜻蜓点水似地那么轻轻一点，一撮龙井香茶便被捏了出来，又被轻轻地放进茶壶里。沏茶的动作也是那样轻拿轻放，温文尔雅。”
　　这一切似乎是在轻缓的音乐声中，雕塑着一个一个柔美曼妙的舞蹈姿态。德仁就这样慢慢地观察着，欣赏着，进入了一个幻觉的梦境，直到翠仙轻盈地走到他面前举杯敬茶的时候，一句莺声“哥哥，请用茶”，才使他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