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吃碗忆苦饭

　　在农业学大寨的热潮中，大喇叭里经常播放着李爱琴的秦腔唱段《十学大寨》。这段唱腔热情奔放，朗朗上口，充分地发挥了秦腔传统唱板的优点，又有大胆的创新和发展。一时之间，男女老少都能哼唱两句，秦腔强大的吸引力可见一般。德仁记下了唱词，给宣传队队员教唱了一下，大家倒是挺喜欢唱的，可是都反映说：你教的这段秦腔演唱起来，像唱歌一样，缺少秦腔味儿呀！
　　
　　德仁就仔细地琢磨起来，什么是秦腔味儿呢？他找了个僻背的地方，一句唱板翻来覆去地唱，结果唱七八遍是七八种不同的味儿，他自言自语地说：“奇怪，这是怎么啦？我不会唱秦腔吗？”
　　
　　鸳鸯悄悄地来了：“德仁哥，我给你找出原因了。你想听不想听？你想听，我就说；你不想听，我就不说。”
　　
　　德仁笑着说：“想听，特别想听，特别想听我妹妹说一说。”
　　
　　鸳鸯说：“哥哥，我近来有一个发现，发现你有一些变化，不知你想听不想听？你想听，我就说；你不想听，我就不说。”
　　
　　“哎呀，妹妹近来怎么变得这么啰嗦，婆婆妈妈的。有话请你直说，不要拐弯抹角的。”
　　
　　鸳鸯说：“好好好，问题越积累越多了，我先说第一个问题。唱秦腔，要有野味儿，你太文气，永远也唱不出野味儿。不是妹妹给哥哥泼冷水，可也有补救办法，你要是按照我说的法儿去练，也许还有希望。”
　　
　　“什么法儿呀？”
　　
　　“哥哥，你听好了。你出了村子往北走，一直走到天尽头，你转过身来，面对着巍巍秦岭，背靠着苍苍岐山，尽力高吼秦腔，吼上七七四十九天，吼破嗓子，吼断喉咙。然后你休息三天，到天尽头去继续高吼秦腔，再吼上七七四十九天，吼破嗓子，吼断喉咙。然后－－”
　　
　　德仁抢过话头：“休息三天，再吼上七七四十九天。”
　　
　　“对呀，算你聪明！可是后来呢？你不知道了吧！休息三天，再吼上七七四十九天，再吼上七七四十九天，再吼上七七四十九天......”
　　
　　“还不是一样的吗？”
　　
　　鸳鸯俏皮地凑到近前说：“不一样啊，没有“休息三天”了！后来呢？还要吼上七七四十九个七七四十九天，再吼上七七四十九个七七四十九天......练成了铁嗓子，金嗓子，你才有资格唱秦腔啦！”
　　
　　“那不得练几十年吗？”
　　
　　“所以说，哥哥，你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学会秦腔啦！还有第二个问题，我说一说，你听不听？”
　　
　　“听，为什么不听呢！”
　　
　　“哥哥，那你就耐心地听我说。我，我发现你从公社演唱会以后，对我有了新的兴趣，咱俩的关系有了新的进展......”
　　
　　“停，你的“发现”有错误！其实，前一个发现是对的，后一个发现就错了。”
　　
　　“啊，此话怎讲？”
　　
　　“鸳鸯，最近我对你是有了新的兴趣，那是因为我看郭小泉太可怜，太痴情了。你没看见他看你演唱时的那个样子，专心的程度，兴奋的程度，喜悦的程度，可以说是达到了空前的高度。我想帮你们说合说合。”
　　
　　“我劝你别瞎操心了！哥哥，我倒要问你，是不是你嫉妒了，你难过了，你惋惜了，你后悔了，你流泪了，你失眠了，你辗转反侧了，你忐忑不安了，你恐惧地感到自己有了对手了......”
　　
　　“看你编排得多好！你要能编出一百个排比句子，才算你本事大呢！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错，我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哥哥，你听我说，你那一点花花肠子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我，你爱我，你甚至于想占有我，可是你不敢，你的传统观念束缚着你，你的家庭观念束缚着你，你的社会道德束缚着你，你要做一个老老实实、不越雷池一步的人，你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你要做一个只在心里深深地爱着表面上淡淡地甩着的人啊！”
　　
　　“对，哥哥就是要做一个这样的人，我劝妹妹也做一个这样的人。”
　　
　　“好，谢谢哥哥的关心！我终究会做一个这样的人，但是现在我还不。和郭小泉的事，我暂时还不谈，什么时候谈，我再给哥哥说。”
　　
　　“哎呀，人家已经等了你好几年了。”
　　
　　“有耐心，他就等；没耐心，他别等；我根本就没答应和他谈啊！”
　　
　　“唉，好个任性的妹妹！你爸你妈怎么个态度啊？”
　　
　　“哥哥，你也不是外人，我给你说实话吧。来我家提亲的人，能踢断门槛，我一概拒绝。我想给我爸我妈多挣几年工分，多攒点钱，给我弟弟还要说对象啊！”
　　
　　“哈哈，你自己还没有对象，倒操心给弟弟找对象哪！”
　　
　　“嗨，哥哥，你真是个外星人！在农村，女孩找对象容易，男孩找对象难，你难道连这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是月里嫦娥不愁嫁啊！”
　　
　　“哥哥啥时候学会说俏皮话了？看看，你承认我是月里嫦娥啦？你这个猪八戒不是特别喜欢嫦娥吗？当然啦，你比猪八戒要强一万倍，强十万倍。可是，猪八戒比你要大胆得多了，不管怎么着，人家还敢追求嫦娥，不怕违反天条戒律，不怕碰得粉身碎骨，不怕投错胎变得异常丑陋，从这一点上讲，猪八戒倒比你要强一万倍，强十万倍了。”
　　
　　“妹妹说得对，我就是不如猪八戒，我就是怕，我就是害怕，我就是担心，我要小心地做人，我要谨慎地做人......”
　　
　　“哥哥，你怕，我不怕，我今天就给你来一个现实的教训。我这个嫦娥变坏了，要追猪八戒了！”
　　
　　德仁还在那儿静静地坐着，鸳鸯说着就扑过去，抱住德仁，在他的脸颊上、嘴唇上疯狂地热吻着，德仁没有动弹，可那眼泪却一点一滴地流了出来......
　　
　　仿佛是一股热潮，今年冬天的忆苦思甜教育活动进行得热火朝天，而且形式多样，花样百出。
　　
　　先是实物教育。县上大地主温玉珊的公馆开放展出，组织社员前去参观。走进温玉珊的公馆，前厅房，后楼房，雕梁画栋，高级家具，社员们看得眼花缭乱，却暗暗地赞不绝口。
　　
　　秀兰悄悄地对德仁说：“咱要是有这么几件家具该多好啊！”
　　
　　德仁笑了：“好是好，不过咱家里也没有地方摆放呀！”
　　
　　鸳鸯偷空空给德仁说的是另外的几句话：“哥哥，温玉珊的女儿福气倒不小。她一个人高高地坐在绣楼上，面对着十五银亮的圆月，轻轻地哼唱着歌曲，冷冷地落下了几滴眼泪，怪可怜的啊！”
　　
　　德仁淡淡地笑着：“你倒挺会想象的。听说她现在在外国，嫁了个有钱的，成了阔太太了。”
　　
　　“啊！”
　　
　　有一间房子是对比展览，一边挂着地主老财穿的绫罗绸缎，狐皮大衣，一边挂着贫苦农民穿的不能蔽体的麻袋片破布衫；一边是花花绿绿的绸缎被子，一边是提不起来的破被烂絮......
　　
　　吃忆苦饭在队队进行着。三队在村子的一个闲院里安了一口大锅，烧了一锅开水，倒进五斤没有去皮的玉米糁子，倒进五斤小麦麸皮。没有野菜，自强跑到地里割了一背篓苜蓿，用机井水淘净了，用刀切碎了，煮在锅里。有个冒失鬼端来一碗谷糠，扑腾一声倒进锅里，还不停地嚷嚷道：既然忆苦思甜，就要吃糠咽菜，要不的话，算个啥忆苦饭吗？
　　
　　做饭的老头一火棍把冒失鬼赶跑了：“这是给大家做的饭，没人吃了，还不是浪费？”
　　
　　老头又偷偷地放了点盐，撒了点调和面，让忆苦饭好吃一点。
　　
　　忆苦饭做好了，张洪亮打铃叫每家端个盆来打饭。老头怕忆苦饭吃不完，就给前边的人打得多一些。没想到这个忆苦饭吃起来有滋有味，吃完的人又来打二回，一会儿就卖了快活，后边来的人都端着空盆回去了。
　　
　　过了许久，小孩子还缠着大人问着：“妈妈，队里啥会还吃忆苦饭呀？”
　　
　　大队里找了几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给社员、给小学生做忆苦思甜报告。其中最有名的一个是王老三，旧社会他家里穷得连个名字都用不起。他忆苦思甜报告的开场白和精彩的段落，大家都耳熟能详了：
　　
　　我给大家把我在旧社会所受的苦讲一下。地主的心黑得很，地主家的活儿王法得很，我们一天干活两头不见太阳，早上起床黑洞洞，下午收工黑洞洞，把人累得直不起腰，晚上睡到炕上连身子都翻不过。就这，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还要喂牲口。再者，地主会过日子，啬皮得很，一晚上只给你添少半灯油，只发两根洋火，用完了只好黑灯瞎火地摸着干。忙天，割麦子，碾场，活儿是王法，连轴转，可人家让你尽饱吃呀，馍也蒸得很白，一裂四炸子，像笑一样......
　　
　　坐在旁边的马德柱捅了捅王老三：“谁让你讲这些呢？你要多说地主的坏话！”
　　
　　王老三没听清马德柱的话，就说：“报告大队长，地主忙天的馍就是蒸得很白嘛！”
　　
　　惹得社员哈哈大笑起来。后来人们在路上碰见了王老三，都会问道：“王老三，地主忙天的馍蒸得白不白？”
　　
　　王老三也不答话，头一扭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