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八五有静坐

　　吃了晚饭，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说话。姐姐拉着红梅的手问道：“红梅，你今年几岁了？”
　　
　　“五岁了。”
　　
　　秀兰说：“红梅，你叫姑姑。”
　　
　　“姑姑！”
　　
　　“哎！好乖的孩子，好俊俏的小姑娘！”
　　
　　秀兰说：“红梅是腊月十一出生的，虚岁叫五岁，其实四岁生日还没过呢。”
　　
　　姐姐说：“德仁啊，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前几天，西安两派武斗，害怕得很。特别是9月2日凌晨，工总司、工联各自开了几十辆汽车、消防车，出动了几百人，拿着步枪、机枪、钢钎、棍棒，车上安着电台，两派在西郊、北郊展开武斗，死了50多人，伤了200多人，他们都是无辜的群众，好惨啊！我们学校的学生坐着汽车去支援，走在半路上，遇到阻拦，一辆汽车里被扔进一颗燃烧弹，六七个学生身上燃起了熊熊烈火，他们喊着“毛主席万岁”的口号从车上跳下来死难了。可怜这些学生，他们临死时还认为自己才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忠诚捍卫者。这次武斗惊动了中央，周总理9月2日上午下达指示，命令停止一切武斗，这几天安定得多了。”
　　
　　德仁问道：“姐，他们这样你死我活地斗争，究竟为了什么呀？”
　　
　　观点不一样，支持的对象不一样呗！可笑的是，有的一家子都分成两派，在吃饭的时候发生辩论，争执不下，不欢而散。
　　
　　德仁说：“文革以来，我脑子里经常萦绕着一句古人的话，“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要是不搞文化大革命，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吗？工人上工，干部上班，学生上学，各行其是，各走其道，互不干扰，一切还不是照常进行，地球还不是正常运转，天不会塌下来，地也不会陷下去。”
　　
　　姐姐笑了：“德仁啊，在农村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天真，世界哪儿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哪！”
　　
　　秀兰也笑了：“姐姐，你这个弟弟呀，就是直心肠，认死理，特别热情，啥事都想干，啥事都敢干，不碰南墙不回头，碰了南墙还是不回头！”
　　
　　姐姐说：“我没看出来，秀兰还真会说话，我弟弟的特点让你一下子就描画出来了。秀兰，你们既然来了，就领着孩子转一转吧！我看你肚子里又有宝贝了，也别太劳累了。德仁，“东派”工总司搞的“八五静坐”，动员了799个单位，发动群众98000人，坚持了一个月，现在还在进行着。你们明天可以到建国路去看一看，但是千万不敢说话，不敢议论，免得招惹麻烦。”
　　
　　德仁问道：“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劳民伤财，搞静坐，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派性斗争！说省上支左委员会不公平，支持这一派了，不支持那一派啦。静坐，就是向支左委员会示威，抗议，嫌对自己这一派支持得不够嘛！
　　
　　德仁说：“哎呀，造反派的活动能量可够大的了，能发动几百个单位、几万人搞静坐，要耽误多少事情啊！”
　　
　　姐姐说：“现在是停工、停产、停课闹革命，文化大革命嘛，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
　　
　　德仁陷入深深的思索中，还是秀兰说得对，他们硬是吃饱饭，没事干，闲得慌，要是农民不种庄稼，不打粮食，难道喝西北风不成？唉，这大概就是农民和工人、干部的区别啦！天旱地干，下不了种；阴雨连绵，收不回粮；“农夫心里如汤煮”，而一些工人和干部呢，却“公子王孙把扇摇”了。当然，这也不能怨人家，社会分工不同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之常情嘛！自己过去在西安工作，天旱、雨涝的时候，又何曾想起过农民呢？
　　
　　当德仁和秀兰领着红梅漫步在“八五静坐”的街区时，他简直惊呆了。偌大的一条建国路，以及邻近的街道，全都坐满了人，一堆一堆的，有工人，有干部，有学生，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男男女女的脸孔都被晒得红通通的，热汗直流，可是他们仍然在坚持着......
　　
　　德仁和秀兰领着红梅边走边看，默默无语，不敢对静坐妄加评论。有一个男青年，说了一句“劳民伤财”，就被几个人围住“教育”，男青年边说边走，急急地撤退到一个小巷子里面去了。
　　
　　德仁颇有感触，口里不说，心里已是倒海翻江：唉，中国的老百姓啊，真是好样的，有团结性，有凝聚力，领导一声号召，便会积极响应，即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过去闹革命，云集响应，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人，终于把蒋介石赶到台湾，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现在解放了，为什么不专心搞建设，却要搞什么文化大革命，群众斗群众，斗得乌烟瘴气，唉，这样乱下去，如何得了，如何收场？
　　
　　走到东大街了，德仁还心事重重，默默无言，红梅拉着他的衣服“爸爸、爸爸”地喊着，他也不答应。秀兰凑到他跟前，大声喊了两声“德仁”，他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对秀兰表露了自己的担忧，但是秀兰却说：德仁哥，你何必杞人忧天呢？，国家的事情你没法管，也管不了，还是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吧！你看那边，游行队伍过来了。
　　
　　德仁抬头一看，可不，远远的，一辆辆汽车轰隆隆地开过来了。一律的解放牌大卡车，车上站满了头戴钢盔，手持钢钎的造反派勇士，他们表情严肃庄重，齐声高呼口号：以血还血，以牙还牙！xxx杀害我铁血战士没有好下场！
　　
　　几辆汽车过去，中间的一辆汽车放下了厢板，车厢里放着一块两尺厚巨大的冰块，冰块上平放着一个死难者的遗体。马达隆隆，口号声声，场面阴森恐怖，使人不寒而栗。
　　
　　德仁的心情又沉重起来：这究竟是为什么？武斗中死亡的“铁血战士”，和抗美援朝战场上牺牲的钢铁战士，毕竟不能同日而语吧！
　　
　　许久许久，当他们走近钟楼的时候，德仁的耳旁还震响着汽车的轰隆声，恐怖的口号声。
　　
　　德仁努力地摆脱掉这许许多多的沉重和苦恼，回到属于自己小家庭的平静和愉悦中来。他指着古朴壮丽的钟楼对红梅说：钟楼，钟楼！明朝的钟楼，离现在已经580多年了，就像刚刚建成的一样美观，大方，新颖，坚固。红梅，我们中华民族真是太伟大了！我相信，眼前的混乱只是暂时的，我们的民族还是有希望的。明天，当东方的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一定会在东方兴起！
　　
　　秀兰说：“德仁哥，你对红梅讲这些，她听得懂吗？”
　　
　　德仁抱起红梅，亲一亲她俊俏的小脸蛋说：她会懂的，她以后会懂的。红梅，你说呢？
　　
　　红梅指着钟楼喊着：“钟楼！希望！”
　　
　　秀兰和德仁都兴奋地笑起来。
　　
　　他们走进钟楼旁边的解放商场，琳琅满目的商品，使人眼花缭乱，秀兰说：“咱们先给鸳鸯和玉娥买头巾吧！”
　　
　　毕竟是省城，又是大商场，头巾的花色品种真不少，可是，花里挑花，挑得眼花，两人挑了半天，也没定下一条合适的。营业员的脸色也像“三转色”布料那样变化着，先是晴天转多云，接着便是多云转阴天了......
　　
　　德仁拉着秀兰，转到其他的柜台去。德仁悄悄地说：“秀兰，你都没看人家的脸色，还一个劲地挑来拣去的，人家都阴天了。”
　　
　　秀兰又回过头看那营业员时，德仁拉着她向前走了：“兰兰，刚才你不看人家脸色行事，现在有看的啥呢？人家都晴天了。”
　　
　　秀兰说：“龙多主旱！鸳鸯妹妹喜欢她哥哥，哥哥挑的头巾妹妹一定喜欢，哥哥，你去挑吧！我的头巾也要和她们买的一样。”
　　
　　德仁笑了：“这一次出门，兰兰的嘴巴好甜啊！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
　　
　　秀兰在德仁的手上拧了一把：“别说了，看人家听见了！”
　　
　　果然，德仁去柜台上，看准了一种花色的头巾，一人三条，一共买了九条。秀兰看了也满意。秀兰用布票扯了一幅红花哔叽被面，上面印有牡丹、小猫、金鱼图案，特别是那二十多只小猫活泼可爱，形态各异，吸引了人们的视线。后来，当他们有了四个孩子的时候，冬日，大家围坐在热炕上，盖着这条红花哔叽被子，孩子们数着小猫，数着金鱼，一家人喜笑颜开，其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也！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德仁、秀兰领着红梅回到家里，鸳鸯和自强闻风而至。鸳鸯一看见那头巾，便爱不释手。那颜色是艳而不扎眼，那花式是媚而不俗气，鸳鸯戴在头上一试，果然是淡雅文静，俨然一副有文化的新娘子的模样啊！
　　
　　秀兰禁不住拍起手来：“妹子，你戴上这条美丽的新头巾，真像一个有文化的漂亮的新娘子，我要是个男人，一定要娶你做媳妇不可！”
　　
　　鸳鸯羞得满脸绯红，扑过去就抱住秀兰了：“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