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一封检举信

　　俗话说，狗走千里吃屎，虎行千里吃肉。哈巴狗毕竟是哈巴狗。王钉想借着文革的浪涛往上爬，获个一官半职，甚至于到大队去忽悠忽悠。没想到，大队的造反派头头马德柱、袁金贵对王钉不屑一顾，瞅也不瞅他一眼，倒是对德仁很感兴趣，批斗大会让德仁首先发言，而且是以打虎战斗队的名义，这可把王钉气坏了，他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拉起来的打虎战斗队，竟然给德仁做了一锅好饭，使得德仁飞黄腾达起来。
　　
　　其实，王钉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德仁并不想用这些胡编乱造的谣言去招摇撞骗，哗众取宠，而把自己置于痛苦内疚的深渊中不能自拔。但是，德仁又不能不按照马德柱、袁金贵的旨意去做，他们可是自己的保护神啊！依照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得罪了他们就是引火烧身。他现在是骑虎难下，无可奈何，做了过河卒子，只好拼命向前了。
　　
　　批斗当权派，只是第一步。接着，是紧跟中央战略部署，批刘少奇的大会一场接着一场，每一次，都有德仁的批判发言典型引路。而德仁在发言中内心也充满了矛盾，批判刘搞“三自一包”，可是刘提倡的自留地现在还是补充农民粮食的一个重要来源。批判刘搞自由市场，可现在自由市场仍然是农民物质交流的一个主要渠道。批判刘走资本主义道路，可是刘1961年主持中央工作以来，国家经济特别是农业经济确实有了明显的好转。因之，他觉得自己的发言是这样苍白无力，自欺欺人，但是他仍然声色俱厉地讲着，讲着......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一台发言机器，不由得从心底涌出一种深深的悲凉来。
　　
　　回到家里，德仁对秀兰谈了自己内心的痛苦，没想到秀兰的一番言语，更使得他目瞪口呆：“仁仁哪！树大招风，才高遭嫉。这都怪刘少奇理论水平太高，才情太高，本事太大，威望太高，才招来杀身之祸。”
　　
　　德仁听得胆战心惊：“兰兰，可不敢胡言乱语，这可是文化革命的非常时期啊！再说，现在只是批判，谈什么“杀身之祸”呢？”
　　
　　秀兰说：“看把你吓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只是在自家屋里说说罢了。老舍是个有名的作家，红卫兵也可以随便拉去批斗殴打，你说“士可杀而不可辱”，他才投湖自杀的。刘现在的处境和老舍差不多，红卫兵是没王的蜂，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马，我看刘少奇是凶多吉少。”
　　
　　德仁听秀兰侃侃而谈，既佩服她分析问题的能力，也为刘的安全而担心起来。等到大队再一次召开批判大会的时候，德仁在发言之前，先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刘少奇同志，对不起，我得发言批判你了。我知道，你并没有错，但是我还是要给你罗列几条罪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刘少奇同志，我相信你是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但是你现在必须经历一次全国批判的大考验，无数次大风大浪你都闯过来了，但愿这一场灾难你能平安度过。
　　
　　根据历史经验，每搞一次大的政治运动，往往会出现一次文艺高潮。果然，在大批判的同时，一个群众性大唱革命歌曲的热潮也来到了。
　　
　　一连几个晚上，马德柱、袁金贵召集青年开会，会前要学唱革命歌曲，教唱歌曲的任务自然非德仁莫属了。而且，每一次，德仁总要给青年教会一首歌曲，使马德柱非常满意。在批判大会前，马德柱让男女青年坐在前边，由德仁指挥唱几首歌曲，以壮大革命气势。
　　
　　公社里，造反派也夺了权，马德柱、袁金贵经常要去汇报工作，还要写成书面材料，这些材料自然由德仁帮忙写了。再者，大队门前的两块黑板，也由德仁配合形势，时时擦洗更新。德仁简直成了他们的秘书了。
　　
　　大队的批斗、批判大会逐步升级，每次召开大会时，都要让一些地富反坏右分子站在主席台两边，挂牌示众，接受教育。每当这时，德仁的心里也会感到一种逐渐迫近的危机感，但是他依然站在主席台上从容不迫地做着批判发言，感情饱满地呼喊着口号，享受着群众一次次热烈的掌声。
　　
　　这里，德仁正为刘少奇的平安默默祈祷，那边，王钉已经举起弓弩向他射出一支冷箭。现在，王钉对德仁恨之入骨，他认为德仁是他前进路上一个巨大的绊脚石，一时之间，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他要想方设法，射出毒箭，他要致德仁于死地。王钉经过几天几夜的苦思冥想，终于编造出德仁的“十大罪状”。这天晚上，王钉把王大宝悄悄地叫到家里，秘密授意，让他写了一份检举信，把他捏造的“十大罪状”加盐加醋，强化措词，特别强调德仁的身份不明，曾经犯过严重错误，是个老牌反党分子，应该挂牌示众，进行批斗。更为毒辣的一着是，检举信的最后写了几十个“革命群众”的名字，并由他和王大宝两人在每个名字的下边用从队里会计那儿借来的红色印泥一一地按了手印。
　　
　　俗话说，蝇子飞过去都有一个影影哩。王钉贼贼鬼鬼拉王大宝去他家的时候，正好被鸳鸯看见了。鸳鸯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就找德仁来了。走进上房，德仁和秀兰正在吃晚饭，红梅在屋里玩耍。鸳鸯抱起红梅：“红梅，你叫阿姨，阿姨给你好东西吃。”
　　
　　红梅却喊着：“姑姑，姑姑。”
　　
　　秀兰笑了：“阿姨不好叫，姑姑好叫。其实也行，你是我妹妹，红梅叫你阿姨；你是你德仁哥的妹妹，孩子叫你姑姑。妹子，你看你多兴时啊！”
　　
　　鸳鸯亲了亲红梅：“乖乖，叫啥都行。就叫姑姑吧，你大声叫，姑姑给你枣儿吃。”
　　
　　红梅提高了嗓音，喊了一声：“姑姑－－”
　　哎－－鸳鸯长长地答应了一声，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红红的枣儿，红梅便伸手抓了起来，大家都嘻嘻地笑了。
　　
　　鸳鸯说：“擦黑的时候，我看见王钉拉着王大宝鬼鬼祟祟地到他家去了，准没有好事情，我看可能与德仁哥有关系。德仁哥，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得提高警惕，多多防备点啊！”
　　
　　对于鸳鸯的关心，德仁从心底表示感谢，可是当着秀兰的面，他只有点头而已。
　　
　　秀兰却连连说着：“好妹妹，多谢你的关心，姐姐感谢你了，你哥哥感谢你了！真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王钉这条疯狗，啥坏事都能干出来的。仁仁，你可得提防疯狗偷着咬人啊！”
　　
　　秀兰一着急，把“仁仁”的爱称都喊出来了，惹得鸳鸯吃吃地笑个不停......
　　
　　王钉急急忙忙赶到大队的时候，马德柱、袁金贵正在办公室里研究下一步工作，其中有几个重要发言就是安排德仁准备的。王钉神神秘秘地递上他一手炮制的检举信，马德柱看了一遍，交给袁金贵，袁金贵看了一遍，又交给王钉。
　　
　　袁金贵说：“王钉，你看看，你是咋写的？你是检举坏事呢？还是表扬好事呢？人家50亩棉花平均亩产150斤，公社、县上都表扬了，还召开了现场会，你说人家是虚报数字，骗取荣誉，难道大队、公社、县上领导都是傻瓜不成？难道你们队上卖棉花收入的那么多钱都是偷来的不成？王钉啊，你想打击报复人，也得多长个心眼，编圆满一些，别漏了马脚呀！”
　　
　　马德柱一把夺过检举信，盯着王钉质问道：王钉，你说老实话，这些手印究竟是谁按上去的？诬蔑陷害可要负法律责任啊！
　　
　　王钉一听，胆战心惊地举起双手：“我交代，我坦白，千万不敢给我定罪！这材料是王大宝写的，手印是我们两人按的。”
　　
　　马德柱两把撕碎材料，揉成一团，摔到王钉脸上：“滚，快滚！”
　　
　　王钉连连说着：“我滚，我滚！”
　　
　　王钉转身就往外跑，不防被门槛绊了一跤，爬起来回身又向马德柱连连说着：“我滚，我滚！”
　　
　　马德柱和袁金贵大笑不止：“哈巴狗！癞皮狗！哈哈哈哈......”
　　
　　德仁来了，马德柱和袁金贵掐头去尾、断断续续地把检举信的事对他说了，三个人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接着，德仁找了一张纸，把自己在西安的原单位和地址写了，交给他们，马、袁二人看过以后，随手撕掉：“嗨嗨，我们不相信你相信谁呀？”
　　
　　话虽然如此说，德仁以后办事更加谨慎小心了。
　　
　　德仁回家把这事给秀兰说了，秀兰立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谢天谢地，这条疯狗的阴谋诡计失败了！他岂肯善罢甘休，咱们还得防备着。
　　
　　鸳鸯正好来了，一听说这件事，她也为德仁哥的幸运脱险而高兴：看样子，造反派也不完全都是坏人，至少，他们对待德仁哥不是一片坏心。
　　
　　德仁说：“情况很复杂，没有你说得那么简单。不管怎样，我还得谢谢妹妹的关心呀！”
　　
　　鸳鸯要走了，秀兰说：“天黑好久了，你去送送妹妹吧，免得家里人担心！”
　　
　　德仁送鸳鸯出来，拐过厨房，两人便迫不及待地拥抱亲吻，然后同时说道：“我们这完全是兄妹亲情啊！”
　　
　　鸳鸯补充了一句：“就像苏联电影里面演得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