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打虎战斗队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很快地就波及到渭北农村的安平村。三队成立了一支“誓死卫东打虎战斗队”，王钉自封为队长。
　　
　　晚上，在生产队的办公室里，“誓死卫东打虎战斗队”召开成立大会。为了壮大声势，王钉找来张洪亮，让他打铃召集男青年到办公室开会。迫于“革命形势”，张洪亮打了铃，并用大喇叭呼喊了一阵。王钉在旁边指挥道：你再加上一句，缺席的人一律扣工分。
　　
　　张洪亮也只好按照王钉的要求用大喇叭喊了。后来，王钉进了办公室，张洪亮便悄悄地溜回家去了。
　　
　　铃声响起的时候，德仁、秀兰正和红梅在热炕上玩耍，德仁急急地溜下炕来，叹了口气：“唉！看样子，今天晚上睡不成安稳觉了。”
　　
　　秀兰说：“王钉这条疯狗，自己当战斗队队长，他和咱家不对劲，也不会信任你，你就不要去凑热闹了。造反，造反，我看这些造反派吃得多了，不得消化，才这么瞎折腾的。”
　　
　　德仁一想，秀兰说得也有道理，就爬上炕，躺下来休息。正在这时，院子里有人连声喊着“德仁哥”、“德仁哥”，脚步声也由远而近，原来是自强来了：“德仁哥，你在家里呆不成了，王钉这家伙非让我把你叫去开会不可。他们要给大队干部写大字报，可是没人会写大字，这才想起你来。”
　　
　　德仁说：“走吧，在刧难逃！”
　　
　　自强说：“王钉这人不地道，有害人之心。德仁哥，你要多提防点！”
　　
　　走进办公室，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屋里闹闹嚷嚷，挤满了人，书写大字报用的大张白纸已经在桌子上铺摆开来，单等德仁到来。
　　
　　王钉见德仁进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德仁，是这么回事儿，按要求来讲，你的身份不明，不能参加打虎战斗队－－”
　　
　　听到这里，德仁转身就走，被王钉大声喊住了：“别走，别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呢！由于革命需要，你得给战斗队写大字报，但是，但是，你还不算是战斗队的人。”
　　
　　德仁知道，自己成了打虎战斗队一块打虎的石头，但是自己还不是猎人，他被王钉利用了。迫于形势，别无选择，他默默无语地走到桌前，提起大字笔，蘸饱墨汁......这时，九年前的一幕，就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一样迅速地推到他的眼前，大字报，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正是这个大字报，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人生就像是一出戏剧，又演出了惊人相似的一幕....王钉在催促着：写呀，德仁！革命群众怎样说，你就怎样写，不能打折扣！
　　
　　德仁提笔写起来，“革命群众”怎么说，他就怎么写。大字报都是给大队书记和大队长写的。一开始，“革命群众”还正儿八经地提个意见，后来没话说了，就嬉皮笑脸，胡编乱造起来，你说书记解放前到外村桃园抢过人，他说大队长调戏过良家妇女，你说书记支持包庇过一贯道，他说大队长有经济问题......
　　
　　当德仁提出异议，问这些意见有没有事实依据时，王钉瞪眼睛了：“革命群众咋说你就咋写，出了问题我负责，不用你管！”
　　
　　德仁没法子，只好照群众说的写了。
　　
　　写到半夜鸡叫，总算写完了。回到家里，德仁辗转反侧，夜不成寐。秀兰醒来了，关切地问道：“仁仁，大字报写完了？你咳声叹气，翻来覆去，为啥呀？”
　　
　　德仁连连叹气：“唉，唉！这些造反派，这些革命群众，没话编话，没事找事，胡编乱造，唯恐天下不乱。”
　　
　　“他叫你咋写你就咋写，出了问题他负责，你有啥担心的呢？”
　　
　　“兰兰，你倒说得简单！他们才不负一点责任呢！大字报署名是“誓死卫东打虎战斗队”、“革命群众”，出了问题，你找谁去？“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嘛！”
　　
　　“嘿嘿，出了问题，当然找你这写大字报的呗！”
　　
　　“兰兰，人家急得火烧火燎一样，你还有雅兴开玩笑？”
　　
　　“仁仁呀！看把你吓的。把那个沉着镇静、遇事不慌的德仁跑到哪儿去了？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必有路，你这样火烧屁股一样慌慌乱乱又能起什么作用？何况，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王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谁还不知道？我劝你，自己先要稳住阵脚，别乱了方寸，沉着应战，冷静对付，保护好自己！”
　　
　　秀兰一番话，说得德仁口服心服，唯有点头而已。秀兰又搂住德仁亲热一阵，安慰一番，德仁的心情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没想到，第二天，事情又有了急剧的发展。社员打铃上工的时候，自强急匆匆地跑来了：“德仁哥，王钉组织锣鼓队敲锣打鼓地往大队送大字报，非叫你去给大队当权派宣读大字报不可。你要不去，他拿我问罪，你看－－”
　　
　　德仁随即穿好衣服：“自强，我不能让兄弟为难，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去就是！”
　　
　　秀兰追出院子说：“心放正，胆放大，天塌不下来！”
　　
　　德仁和自强走到村口，锣鼓家什正敲打得热火朝天，王钉怀里抱着一卷大字报，看见德仁来了，就命令锣鼓队向大队挺进。
　　
　　大队门前挤满了人，张贴大字报的席棚刚刚建好，大队当权派们恭恭敬敬地列队站立，欢迎第一家敲锣打鼓来送大字报的革命群众。几个有实力的造反派头头，抢先一步进驻大队夺权，现在，他们站在一旁踌躇满志地监督着这一切。
　　
　　大队提前准备好了一大盆浆糊和刷子，大字报一张一张地贴在席棚里，由德仁一张一张地宣读，造反派头头带头拍手，当权派们也啪啪啪地拍手欢迎。
　　
　　德仁一张一张地宣读着大字报，他看见当权派的脸色在迅速地变换着，但是在表面上始终得保持一种欢迎的笑容。德仁在读到杨自力书记夜抢桃园时，他看见杨自力的笑脸里面渗透出一丝尴尬和仇恨；当读到大队长王功名调戏良家妇女时，他看到王功名的笑容里透露出一股气愤和怨恨。虽然他们的仇恨和怨恨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很难发觉地一闪而过，但已在德仁的心底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大字报宣读完毕，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造反派头头马德柱、袁金贵先后讲话，要求当权派把革命群众提的意见和揭发的事实全部记录下来，还要在大会上进行交代和检查。最后，马德柱带头呼喊口号，他喊一句，要求群众跟着喊一句：打倒黑司令杨自力！打倒黑老虎王功名！
　　
　　德仁回到家里，给秀兰把情况一说，秀兰立即敏感地发现了问题：仁仁啊，打虎队的事情虽然有点麻烦，但是大队的烈火却越烧越旺，造反派的头头更会把你当一颗子弹射出去，当一块石头扔出去，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备啊！
　　
　　德仁真佩服秀兰的预见性，也做好了“豁出去”的思想准备。果然，第三天，大队的批斗大会就召开了。五个生产队一律停止生产，男女社员带着小凳子参加大会，为了维护大会的严肃性，妇女不许带私活，不许带小孩子，小孩由队里派专人集中管理。
　　
　　走在去大队开会的路上，鸳鸯手里拿着一本书，她借着向德仁问字的理由，悄悄地对德仁说道：德仁哥，你的脸色很不好，你的思想负担太重。妹妹劝你，别考虑得太多了，别把身体弄垮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文化大革命”才刚刚开始啊！
　　
　　借着书本的掩护，鸳鸯抓住德仁的手使劲地握了握，一股暖流通过双手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浑身便增添了无穷的力量。一连几天，鸳鸯那闪烁着泪花充满忧伤的眼睛，时时浮现在他的眼前；鸳鸯那脆滴滴“哥哥保重”的话语，时时响在他的耳旁......
　　
　　几年来，德仁第一次参加这样盛大的男女社员大会，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学校的操场。德仁提前接到了造反派的通知，让他代表三队革命群众发言批判当权派，发言的内容就是打虎战斗队写的大字报，而且安排他第一个发言。德仁的心里充满了痛苦和内疚，他知道大字报的内容有许多都是污蔑不实之词，他就这样当做事实去揭露，去批判，真是违背自己的良心啊！可是他又不能不违心地这样去做。他真想找一个世外桃源去躲藏几天，可是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熊熊燃烧，哪里有一片清净之地呢？
　　
　　庄严的隆重的批斗大会开始了。会场上安了几个高音喇叭，发言者的声音可以传向四面八方。造反派头头马德柱、袁金贵是两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马德柱稍显敦厚老实，而袁金贵则更为精明强悍，他们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浮现出来的。他们文化水平不高，也缺乏召开批斗大会的经验，特别是能够压住阵脚的长篇发言，还得显示出一定的理论水平，他们首选的对象自然是张德仁了。
　　
　　大会伊始，先由马德柱带领群众高呼口号：“打倒黑司令杨自力！打倒黑老虎王功名！......”
　　当高音喇叭把德仁发言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洪亮地传送出去的时候，他的心也在痛苦的煎熬中一片一片地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