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来了红卫兵

　　春暖花开时节，德仁的辣椒育苗移栽、红薯育苗种植、棉花播种，都进行得红红火火，顺顺当当，有条不紊。安平村的农业生产，随着温暖的春风，燥热的夏风，凉爽的秋风，逐步展开......
　　
　　自然的风尚未发展到凛冽的北风，政治的风提前带来了阵阵严寒。从电视里、广播里、报纸上，德仁已经感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强烈震撼，思想上隐隐约约有一种危机感；经受过政治斗争的人，一听说“革命”二字便不免心慌意乱起来。但是蜗居在农村中，不了解更多的信息，依然缺乏具体的感受，“文化大革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能凭着想象去定位了。
　　
　　听说县城里新近从北京来了几个红卫兵，他们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天不怕，地不怕，几天工夫就在县城里贴满了大字报，德仁就产生了去县上看看的念头。他悄悄地给秀兰说了，秀兰同意他去看一看，但是再三叮嘱他：只许看，不许说话！
　　
　　德仁匆匆地吃了早饭，一个人悄悄地去了县上。一走进东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立即扑入他的眼帘。文化馆对面戏楼墙上的大字报触目惊心：《打倒睡在主席身边的赫鲁晓夫－－刘》，并用红笔在“刘某某”三个字上画上大大的叉叉。德仁的心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着，刘某某，曾经是他最崇拜的人物，一本《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曾使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传说中主席说过的一句话还在他耳旁震响着－－“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咱少奇”，可见少奇理论水平之高了。再说，刘担任共和国主席，是人代会选举产生的，怎么，说打倒就打倒了？世事多变，真是难以预料啊！
　　
　　文化馆的大门上，台阶旁，山墙上，都贴满了大字报。德仁一一看来：
　　
　　《坚决砸碎“三家村”黑店，把邓拓、吴晗、廖沫沙揪出来》，三个人的名字都用红笔打了叉叉。邓拓是《人民日报》总编辑，吴晗是北京市副市长，他都知道，他们都是响当当的有名人物，怎么会反党呢？就是这个廖沫沙是干什么的，他还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结成黑帮呢？
　　
　　《老舍投湖，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原来，他喜爱的作家老舍，在文革初期，经不住红卫兵的殴打、羞辱和批斗，投湖自尽了。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呀！一个“人民艺术家”竟然落了这样的下场，究竟是为什么？
　　
　　这时，有人在旁边说话了：“老舍是个有名的作家，能犯什么法呀？”
　　
　　声音脆滴滴的，好熟悉。德仁扭头一看，不是鸳鸯还是谁呀？他急忙把鸳鸯拉到一旁，幸好周围也没有别人，他压低声音说：这是什么地方，你敢发表反对意见？小心红卫兵听见了，找麻烦。
　　
　　鸳鸯吓得吐了吐舌头。德仁问道：“妹子，你怎么来了？”
　　
　　“看大字报呗！”
　　
　　“你知道我看大字报来了？”
　　
　　“兴你关心国家大事，就不兴我看大字报？”
　　
　　德仁说：“好，咱们往前走吧！一边走，一边看。”
　　
　　《刘少奇是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　《吴晗写海瑞罢官就是要为彭翻案，为彭翻案没有好下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一张接一张的大字报引导着他们不停地向前走着，县政府门口墙上的大字报是《谁反对主席就革谁的命》，县委门口贴的是《谁反对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平日里踌躇满志的县委、县政府领导们，在席卷中国的红色风暴面前，看着这一张张拥到下巴的大字报，战战兢兢的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果然，他们始料未及，过了不久，造反派就夺权了，批斗会接二连三，只要是当权派，抓头发，挂牌子，压头抬胳膊式的“坐飞机”，殴打谩骂，百般羞辱，县委书记和县长一看事下不妙，连夜逃走。王副县长觉得自己是主持日常工作的，仍然坐镇应付，却被抓住殴打批斗迫害至死。见过王副县长尸体的人说他死不瞑目，大概他直到临死的时候仍然弄不明白：是谁给了造反派这么大的权力，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他们为什么这样凶恶残暴，丧失人性？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浏览了大字报，德仁心情沉重，为中国的前途担忧，为个人的安危担忧。经历了1957年的整风运动，他还能平安地度过“文化大革命”这场劫难吗？
　　
　　一路走出县城，鸳鸯看德仁哥闷闷不乐，默默无言，就引着他穿过体育场，来到杨柳依依的小河旁。鸳鸯像一只小羊偎依在德仁的身旁，拉着他的手，沿着哗哗的水流，向上游慢慢地踱步。这时，河边曾经发生过的浪漫的一幕又呈现在她的眼前，“初恋”的甜蜜迅速地充满了她的记忆，她激动得像一个小孩子，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快乐地颤抖着，弹奏着一曲曲浪漫的爱情乐章。可是，她看到自己心爱的德仁哥依然沉闷忧思，难以解脱，只好先收藏起自己的欢乐和激动，继续拉着他的手走着走着，走到柳树的尽头，反身向回走，接近大桥时，再回头向前走，德仁木然地继续跟着鸳鸯走着走着......
　　
　　看到德仁哥这样，鸳鸯担心了，害怕了，她捉住德仁哥的手使劲地握着，使劲地摇着，他焦急地喊着：“德仁哥，德仁哥，哥哥，你怎么啦？你说话呀！你别吓唬妹妹了！”
　　
　　鸳鸯真的着急了，眼睛里闪烁着朵朵泪花：“哥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这几天，在队里劳动，我看你就有点心神不宁，精神恍惚，心事重重，今天不是有集日，你一个人悄悄地往县上走，我担心你会出什么事情，就偷偷地跟着你到了县上，果然你看了大字报就成了这样子......哥哥，哥哥，你清醒一下呀！”
　　
　　听了鸳鸯情真意切的一番言语，德仁百感交集，情由中来，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像火山爆发似地喷放出来，他突然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鸳鸯，“妹妹、妹妹”地呼唤着，眼泪却像决堤的黄河水一样滚滚不断地奔涌出来......
　　
　　时间像小河流水一样，一分一秒地奔驶过去，鸳鸯静静地躲在哥哥温暖的怀抱里，不敢说话，不敢急促呼吸，她生怕稍微有一点惊动，就会失去了这一次享受和体验的机会。
　　
　　可是，德仁终于清醒了，他松开了手臂，主动地解除了对鸳鸯的侵犯，他喃喃自语着：“我，我，我失态了。鸳鸯，别怪哥哥！我真的有一些话想对你说啊！”
　　
　　鸳鸯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她的心脏像被小鹿冲撞似地突突突地加快了跳动的速度，她的脸颊也绯红绯红，发热发烫，哥哥要说什么啊？千万可不能说出她曾经想让他说而又不能说的话呀！她看见德仁哥的嘴唇在翕动着，她惊慌失措地伸出乖巧的小手，急忙捂住了他的嘴巴：“别说了，哥哥！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现在我们只能维持这种现状，不能再有所发展，我要对得起秀兰姐，我要对得起哥哥！”
　　
　　鸳鸯说着说着，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自动奔涌了。德仁一听，原来鸳鸯误会了，这才镇静一下情绪，慢慢地说道：“唉，鸳鸯，你误会了！我要说的话，不是你说的那些话。我要说的话，是我过去从来没有给你说过的话，这些话，我跟你秀兰姐也没有详细地说过。今天，我看你这么关心我，我就把窝在心里的这些话都跟你说了吧！”
　　
　　鸳鸯听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地摸不着底细，只好仰起头来怔怔地听着。
　　
　　德仁是在讲他的过去，讲述他所遭受过的苦难，不提过去还平静，提起往事思潮涌，珠泪滚滚如奔浪，心事浩茫尽伤情......
　　
　　德仁说得泪水满面，鸳鸯听得满面泪水：“哥哥，你还有这么痛哭的过去，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我平日看到的你，总是乐观开朗，喜笑颜开，从来没有见过你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原来你都是装出来的啊！”
　　
　　德仁说：“不是装，也不能装！喜怒哀乐，人之常情，可是，我们展示给人们的应该是一片真情。”
　　
　　鸳鸯问道：“对，哥哥说得真好！可是当我向你献出一片真情的时候，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吐露真情？”
　　
　　德仁笑道：“错了错了，刚才妹妹捂住我嘴巴时说的一番话，才流露出你的真情实感。”
　　
　　鸳鸯也嗤嗤地笑了：“聪明，就算你聪明！你刚才说出一段模棱两可的话来，我还以为你要说出你的真心话来了，我吓得胆战心惊，结果你讲的是另外一段话。”
　　
　　“你以为我要说什么话呀？”
　　
　　“哥哥坏，你要逼着我说出这句话吗？”
　　
　　“算了算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鸳鸯又提出了问题：“哥哥，你准备好了吗？你打算怎样平平安安地度过这场“文化大革命”呢？妹妹真替你担心。你看村上的王钉，磨刀嚯嚯，杀气腾腾，听说他要组织什么“打虎战斗队”，自封为队长，他和你家有隔阂，恐怕要给你找麻烦了，你可要多加小心啊！”
　　
　　德仁想了又想，终于表情严肃地说出一番话来：“妹妹请放心！哥哥也不是一个大傻瓜，不会和他们硬碰硬。我在大队里，也有几个年轻的好朋友，听说他们近来也在往上闹腾，到时候我还得依靠他们，保护自己。王钉只是一条小毛虫，他还得听从上边指挥。我还要请妹妹放心，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是一个好人，我绝不会干坏事！”
　　
　　鸳鸯激动地拉住德仁的手：“哥哥，祝愿你平安地度过这场“文化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