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东来顺的涮肉是北平城的一绝，羊肉只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产的、经过阉割的小尾绵羊的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档、黄瓜条五个部位。切出的肉片更以薄、匀、齐、美著称，一斤羊肉切二十厘米长八厘米宽的肉片80到100片，每片仅重4.5克，且片片对折，纹理清晰；“薄如纸、匀如晶、齐如线、美如花”，一涮即熟，吃起来又香又嫩，不膻不腻；再加上自制的白皮糖蒜和芝麻烧饼，吃起来醇香味厚，口感独特。周广源请周霞和韩玉萍吃了三斤半涮肉，尔后，又坐韩家的轿车回到周家大院。
　　下了车，周霞告诉韩家的司机可以回韩府了，并让司机转告韩永年会长和韩太太，不用担心韩玉萍，只管静候好消息。由此可见周霞的自信和霸道。周霞就是这样的人，她要做的事，就一定得做成。然而，她这次低估了周广源，她并没有意识到，周广源已经成人，不再是那个对她惟命是从的孩子了。
　　周广源：“小姑，您和玉萍歇着吧，店里还有很多事儿要处理，我就不陪着你们啦。”说着，周广源走向停在影壁前的自行车。
　　周霞：“不许走！店里的事儿再重要，也没你的终身大事重要！”
　　韩玉萍：“小姑，您就让他去吧，有啥话等他回来再说。”
　　周广源往外推自行车：“是啊，有啥话等我回来再说。”说着，将自行车搬出了大门门槛，下了台阶，骑上走了。
　　周霞嗔怪韩玉萍：“你呀，就不该帮他说话，你俩的事就得趁热打铁。”
　　韩玉萍苦笑了一下：“捆绑不成夫妻。他心里要是没我，就是答应了，往后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周霞：“他敢？只要他娶了你，就得善待你；他要是敢冷落你，看我咋收拾他！”
　　说着，周霞拉起韩玉萍的手往里走。刘长禄从屋里出来，很是惊讶。
　　刘长禄给周霞和韩玉萍鞠躬：“哟，小姑奶奶回来啦？您不是跟着老爷太太去了……”
　　周霞端起架子：“我没跟着走，去天津卫我大姐家住了俩月。”
　　刘长禄“哦”了一声，又对韩玉萍鞠躬：“韩姑娘好！”
　　韩玉萍：“长禄哥好！”
　　刘长禄：“小姑奶奶，有啥吩咐，您招呼我。”
　　周霞不客气地：“你妈在吧？”
　　刘长禄：“我妈在。”
　　周霞：“一会儿让你妈把我后院的住房拾掇一下，铺盖拿出来晒晒，韩姑娘暂时先和我住后院。”
　　刘长禄：“是，小姑奶奶。”
　　周霞带着韩玉萍去了正房，杜母扶着门框从西厢房出来。
　　杜母侧耳听了下：“我听着像是小姑奶奶回来了，没听错吧？”
　　周霞皱了下眉，做出笑脸：“杜嫂，是我。”
　　杜母：“老爷和太太都好吧？”
　　周霞：“我没跟着他们走，应该好吧。”
　　杜母：“小姑奶奶，有几句话我想跟您说，您方便不？”
　　周霞愣了下：“好吧，就到你屋说吧。”又转头对韩玉萍，低声道，“我听听她咋说，你先去北屋歇着吧。”
　　韩玉萍点点头，去了北屋。周霞走到杜母跟前：“说吧。”
　　杜母压低嗓音：“我那混球儿子回来了，为了燕春，冒犯了大少爷，我给您和大少爷赔不是了。”
　　周霞：“我听说他还动枪吓唬广源，的确太过分了。解放军军官也不能没王法是吧？”
　　杜母：“是啊，是他不对。小姑奶奶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周霞：“我哪儿敢哟！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啦，文泉是大人物了，不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就烧高香了。”
　　杜母：“大少爷跟燕春的事儿定了局的，变不了。您和大少爷放心，文泉不会再闹了，喜事儿你们该办就办，定了的日子可不能改。”
　　周霞：“你是说让广源娶陈燕春？”
　　杜母：“是啊，他们领了证，政府盖了戳，谁也改不了。”
　　周霞：“哟，杜嫂，你可甭这么说呀！文泉要是不回来，这事儿也就这么着了；现在文泉活着回来了，就不能那么办啦！我们周家是讲人情、讲道理的，陈燕春原本就该嫁给你们杜家，是广源不知天高地厚。”
　　杜母：“小姑奶奶，您的意思……”
　　周霞：“你怎么还不明白呀？广源早就跟韩家的玉萍订了亲，这事儿您不是不知道吧？”
　　杜母：“这个我知道，可大少爷说他喜欢的是燕春，他……”
　　周霞：“好啦，甭再说了，您要想周家大院平安无事，就劝文泉尽快娶了陈燕春。我呢，也会说服广源尽快跟玉萍完婚，这两喜归一喜，就是双喜，咱周杜两家也能继续往下好，你说是不是？”
　　杜母：“这……可是……”
　　周霞：“没有可是了，我急着从天津卫赶过来，就是回来操办广源和玉萍的喜事，老爷和太太不在，我就做主了。”
　　杜母：“小姑奶奶，像您说的那样自然是好，可我担心大少爷……”
　　周霞：“大少爷不用你担心，你管好文泉就是了。好啦，我还有事儿，就不跟你多说了。”
　　说着，转身去了正房。
　　
　　周广源来到琉璃厂的雅玉轩，看店的伙计给他泡了壶茶，站在一旁候着。
　　周广源：“去给我准备一套铺盖，打今儿起，我住店里了。”
　　伙计诧异地：“您住店里？后儿不就是您大喜……”
　　周广源苦笑了一下：“喜日子往后推了。”
　　伙计：“往后推？这是怎话儿说的？您……”
　　周广源皱起眉头：“话多了吧？”
　　伙计自己掌嘴：“该打！”
　　周广源：“去后边儿叫一下郭先生。”
　　伙计：“嗯。”
　　片刻，账房郭先生跟着伙计过来了。账房郭先生是在杜文泉父亲故后，周老爷亲自选的，是周家的远房表亲，与周老爷平辈。
　　郭先生：“少东家，您来啦？”
　　周广源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递给郭先生：“郭叔，我和燕春的喜事儿往后推了，您通知一下这上面的亲朋好友；有电话的电话说，没电话的让伙计腿儿着去，务必在明儿个晚饭前全通知到。”
　　郭先生接过信纸扫了一眼：“嗯，您就放心吧。”
　　周广源：“我要在店里住一阵子，店里的事儿还是你全权料理，不用跟我说，我就想清静清静。”
　　郭先生：“小事儿我就不打扰您了，大事儿还得……”
　　周广源：“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我对买卖压根没兴趣，就乐意当个甩手掌柜的。”
　　郭先生示意伙计回避一下，伙计便拿着鸡毛掸子去了后面。
郭先生凑近周广源：“我知道，我知道。可有件事我得跟您说一下，今儿前半晌儿，有个陌生人来找您。”
　　周广源心不在焉地：“说啥事儿了吗？”
　　郭先生：“起初不肯说，后来说了。说是要买咱的镇店之宝——龙杯。”
　　周广源一愣：“你咋说的？”
　　郭先生：“我说那对宝贝让老爷带到台湾去了。可那人说，老爷只带走了凤杯，龙杯并没有带走。”
　　周广源：“嘿嘿，这人新鲜啊！带没带走我还不清楚吗？”
　　郭先生压低嗓音：“少东家，这事儿您可不能大意啊，那人说……龙杯没带走，是老爷亲口告诉他的。”
　　周广源紧张起来：“这么说他是从台湾那边来的？”
　　郭先生：“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没准是。对了，他还说，下次来会带着老爷的亲笔信过来。”
　　周广源更加紧张了：“他再来，马上告诉我。”
　　郭先生：“嗯，知道了。”
　　周广源：“这件事儿除了你我，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郭先生：“放心吧少东家。”
　　郭先生退下后，周广源皱着眉头琢磨：台湾来的？还有老爷子的亲笔信，真的假的啊？
　　关于那对龙凤玉杯，周广源当然知道。自打进入民国，周老太爷顾虑时局不稳，就将那只镇店的凤杯（据说那只龙杯一直留在周家大院里镇宅）从这雅玉轩下了架。原来是周老太爷收着，老太爷去世后，自然就传给了周老爷。不断有人要收这对宝贝，无论出多高的价，周家也不肯出手。周广源对古玩不感兴趣，很让周老爷失望，始终没让他看过龙杯。周老爷带走龙凤玉杯，肯定是想传给二儿子周广财，因为周广财不仅听话，对古玩生意也格外上心。
　　如果周老爷果真只带走了一只玉杯，那么剩下的那只能在哪里呢？周广源怎么也想不出来，而且，他对是否真留下一只持怀疑态度。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要不是军统北平站的人胁迫，周老爷或许不会带着家人走。用周老爷的话说，我就是一生意人，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共产党未必能把我咋样。可北平站的人吓唬说，共产党不仅共产共妻，而且对地主资本家从不手软；共产党是穷叫花子的党，前两年是没收地主的土地分给穷人，进了城，就要没收资本家的财产、分给他们所说的无产阶级。临走的前一晚，周老爷叹着气对周广源说：“他们哪儿是考虑咱们周家的安危呀，还不是惦记咱的那对传家宝。”周广源觉得父亲的话是实情，周家都去了台湾，自然不会把那对宝贝留下的。周广源有点责怪父亲偏心眼儿，既然传家宝是一对，就该俩儿子一人一只。自己要是有一只多好，送给陈燕春做定情之物，多有分量，陈燕春一定会很高兴的。
　　周老爷带家人走后，周广源原本不想过问雅玉轩的生意，既然父亲信任郭先生，就由郭先生打理好了，自己正好有时间跟陈燕春谈情说爱，也能去听兰晓竹的京韵大鼓，也有闲心遛鸟斗蛐蛐。可这个郭先生偏偏不让他躲清闲，见他没有跟着周老爷去台湾，便一口一个少东家，大事小情都请示他。现在可好，小姑周霞又回来了，而且还把韩玉萍接进了周家大院，他惹不起杜文泉，更惹不起这个小姑，只好躲到雅玉轩。
　　周广源从百宝阁上随便拿了本书，翻了翻又放下了。他喜欢看书，而且看书很杂，此刻却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杜文泉和周霞。这两个人的出现，打碎了他的美梦。杜文泉已经让他的信心打了折，周霞的出现，几乎把他逼上了绝境。他更担心陈燕春会改变态度，因为陈燕春说过：杜文泉要是活着，她是不可能答应嫁给周广源的。现在杜文泉不仅活着，而且还成了解放军的军官，陈燕春不可能不矛盾，不可能不动摇。周广源心烦意乱极了，从未有过的焦虑，的确成了热锅上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