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杜家南屋的灯灭了很久，北屋的灯才熄。自打杜父死了之后，陈燕春就搬过来陪杜母住。一晃六年了，陈燕春就像照顾自己的母亲一样照顾杜母，院里院外没有不竖大拇哥的。杜母常跟街坊们说，半路上能遇到陈燕春，是她上辈子修的福，亲闺女又有几个能这么细心和孝顺的。这也是陈燕春渐渐打动周广源的主要原因。周广源就是要找一个这样的贤妻良母，而且又是一个有素质、有文化、有热情，又懂得感恩的新女性。在周广源眼里，陈燕春就是完美的化身，是他心目中的女神。
　　为了能跟陈燕春在一起，他不惧鬼子宪兵，也不惧国民党特务；为了能跟陈燕春在一起，他舍弃亲人冒险留下来，也敢于担当喜新厌旧的罪名毅然悔婚。因为陈燕春是共产党，他曾表态说，如果共产党需要，他可以把周家经营了百年的古玩店捐给新政府。他之所以能最终感化陈燕春，让陈燕春接受了他的求婚，就在于他的执着和真诚。陈燕春是个很理智的人，她知道自己选择周广源会遭到很多非议，甚至自己的组织都会反对，但她还是选择了周广源。她摆出很多理由说服自己的领导和同志，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说服了她自己。
　　两人领结婚证的那天，一起去前门外吃了“全聚德”挂炉烤鸭。周广源之所以选择“全聚德”就是图个喜庆和吉利，也为了取“全聚德”的“全而无缺、聚而不散、仁德至上”之意。周广源是个讲究人，吃顿饭、喝个茶也要讲究文化，陈燕春喜欢他这样，跟着他没少长知识；就连养鸽子、斗蛐蛐、种花草，周广源都能讲出很多道道儿来。陈燕春起初觉得这是八旗遗风，后来也渐渐接受了，还常陪着他逛花鸟鱼虫市场。她觉得周广源是个热爱生活、有情趣的人，跟周广源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加之周广源风趣幽默，总能让她开心快乐，情感，就这样慢慢地培养起来了。如果不是杜文泉死而复生突然归来，明天就是他们完婚的喜日子。
　　周广源的思绪乱了，从未有过的乱；乱得缕不出头绪，乱得心烦意乱毫无睡意。直到东方出现鱼肚白，周广源才合上眼，这一合眼就没谱了。原本就有睡懒觉的习惯，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想了，若不是周霞“咣咣咣”在外敲门，他得睡到日头西下。
　　“这都过晌午了，怎么还不起床？”周霞尖利的嗓音。
　　“谁呀？别敲了。”周广源迷迷瞪瞪的。
　　“是我，你小姑！”周霞提高了嗓门。
　　周广源揉了揉眼睛，一骨碌爬起来。小姑去了台湾，怎么会是她？我不会是在做梦吧？周广源边想边穿衣下床。
　　打开门，果真是小姑周霞，身边还站着“还俗”的韩玉萍。
　　“小姑，您这是……玉萍，你怎么跟小姑……”周广源懵懵懂懂。
　　“进屋说！”周霞推开周广源，拉着韩玉萍进了堂屋。
　　进屋后，周霞将自己未去成台湾的原因说了；而后又将自己在天津大姐家看到周广源的电报、急着赶回北平、先去韩家的事说了。周广源惊喜之中又隐约感到了不安。小姑能把玉萍从“三圣庵”接回来，肯定是对韩玉萍承诺了什么，不然韩玉萍是不会跟着她来周家大院的。
　　周霞说话不绕弯子，马上进入了主题：“幸好我没去成台湾，我要是真去了台湾，你就真翻了天啦！”
　　周广源看了眼韩玉萍，韩玉萍娇嗔道：“看我干吗？要不是小姑苦劝，我是不会离开‘三圣庵’的。”
　　周广源笑着：“离开好，离开好！你看你，身子这么弱，总待在‘三圣庵’哪儿成啊？”
　　周霞严肃地：“你甭嬉皮笑脸的。我问你，玉萍哪儿点配不上你？我今儿把话儿撂给你，只有玉萍配做咱周家的媳妇。你少给我玩儿里根楞儿，有我在，别人休想进周家大院！”
　　周广源收起笑容：“小姑，包办婚姻是封建……”
　　周霞打断周广源：“你给我住嘴！千百年留下的规矩，你想改？摸摸你长几个脑袋，供你念书就念成这德行？”
　　周广源又换成笑脸：“小姑，咱先不说这事儿啦，我早饭就没吃，现在午饭又过了点儿，咱还是先吃点东西吧。您最了解我，饿一顿就两眼冒金花，别说饿两顿了。”看了眼韩玉萍，“您和玉萍也没吃吧？”
　　周霞显然也饿了，咽了咽口水：“昨儿看了你的电报我就没怎么吃饭！”
　　周广源：“是我不好，让小姑生气了。”
　　周霞的脸色稍有好转：“魏嫂呢？喊她赶紧做饭！烙饼，葱花炒鸡蛋，再做一大碗疙瘩汤。”
　　周广源压低嗓音：“您小声点儿，现在解放了，魏嫂早就不……”
　　周霞：“刚才我看到大丫头和二丫头跑后院去了。咋地，不伺候咱家了？还在咱家住着嘛。”
　　周广源：“您就少说两句吧，人家不革咱的命，就算客气了，您还想赶走人家不成？”
　　周霞：“合着咱就……”
　　周广源：“走吧，我的小姑奶奶，再不走我就饿晕菜了。玉萍，想吃啥，哥哥我请客。”
　　韩玉萍不冷不热地：“随便，我无所谓。”
　　周霞：“玉萍爱吃啥你不知道吗？”
　　周广源：“哦，知道，知道。咱去王府井，吃东来顺的火锅。”
　　周霞：“这还差不多。”拉起韩玉萍，“玉萍，我就说嘛，广源心里有你。把心搁肚子里，有小姑在，你就踏踏实实地住下。”
　　周广源不安地：“小姑，您说啥？让玉萍住咱家？！”
　　周霞一瞪眼：“玉萍打小儿住咱家少吗？咋的了，以前能住，现在就不能住了吗？”
　　周广源苦着脸：“不咋的，能住，能住……咱快走吧，再不去吃，我可真要晕菜了。”
　　
　　军管会办公室，孟主任、杜文泉和陈燕春正在吃午饭。
　　饭菜很简单，只有一个菜——白菜炖豆腐，主食是玉米面窝头。几个人吃得很香，边吃边聊。
　　杜文泉：“团长，我用自己的脑袋担保，魏全友绝对靠得住。虽说他做过伪警察和国民党的警察，可那都是生活所迫，他没做过一点儿坏事。”
　　孟主任：“燕春，你的意见呢？”
　　陈燕春：“魏全友确实人不错。可现在斗争形势这么复杂，让他来军管会做事儿，恐怕……”
　　杜文泉：“燕春，你在周家大院生活了这么多年，应该很了解他了。我不敢保证他做得多棒，但我敢保证，他保准踏踏实实干事儿。”
　　陈燕春：“文泉，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感情不能代替原则。咱军管会的工作很特殊，万一出了问题，咱们是要担责任的。”
　　杜文泉：“出了问题我一个人担，反正我不能让他们家……”
　　孟主任：“好了，你俩别争了，再争下去就该吵起来啦。”
　　杜文泉：“团长……”
　　孟主任：“跟你说好几遍了，咋还叫团长？”
　　杜文泉：“嘿嘿，又忘了。主任，您放心，我跟燕春吵不起来，我永远都会让着她的。”
　　孟主任：“哼，我还不了解你，狗怂脾气上来，连我都敢教训，你能让着燕春？燕春，你不用怕他，他要是敢欺负你，我收拾他。”
　　陈燕春笑了：“主任，他还真没欺负过我。”
　　孟主任：“呵呵，看来是我多虑了，还是你俩近哟！”
　　陈燕春脸红了，杜文泉“嘿嘿嘿”乐了。
　　孟主任：“一会你俩跟我去八大胡同，燕春负责妓女登记造册，文泉多留意那儿的客人。最近特务活动猖獗，备不住就隐藏在那里。”
　　陈燕春点点头，杜文泉大声说“是”。
　　孟主任：“知道我为啥要你俩到我身边工作吗？因为你俩都是老北平，你俩就是我的眼睛耳朵，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杜文泉：“放心吧主任，别的不敢夸口，除了卢沟桥的狮子我数不清，北平城的每个犄角旮旯，您说去哪儿，我闭着眼都带不错道儿。”
　　陈燕春：“这个他没夸口。上学的时候，他就喜欢到处转悠，我们都管他叫活地图。”
　　孟主任：“好，活地图好啊！省得我每天翻地图了。”
　　杜文泉打小儿好动，记性好，只要他去过的地界儿，保准记得住。当年组织上派他做伪警察，也是看中了他这个特长。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搜集日伪军的情报和兵力部署，不能用笔，全凭脑子记。说起他当伪警察，陈燕春还一度误解了他，因为是单线联系，陈燕春并不知道那是组织的安排；后来，安排他的那位领导调离了北平，临走才跟陈燕春说了实情。听说那位领导牺牲在了解放战争战场上，杜文泉还伤心了一阵子。杜文泉是个重感情的人，若不是周广源也喜欢陈燕春，杜文泉肯定也会跟周广源情同手足。周广源从不摆少爷作派，而且很敬重杜文泉，两人小学中学几乎形影不离。现在难题给了陈燕春，两个人都非她不娶，跟了谁，都会伤害另一个，而且会让两个人从此成为仇敌。
　　昨晚，陈燕春也几乎一宿没睡。为了让周广源早点安心休息，她才提前熄了灯，其实她一直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发呆。有人说感情的加深是和彼此接触的时间成正比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杜文泉的身影渐渐模糊了。她与周广源近几年的朝夕相处，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