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漆黑夜惊魂

　　大年初一深夜，德仁看完秦腔，天黑如漆，四野沉寂。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漆黑的夜晚，也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漆黑的夜晚。阴天加初一造成了双重的黑暗，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瞎子，他伸出双手放在眼前去看，确确实实的是伸手不见五指啊！德仁，我们的德仁，一向自命不凡的德仁，现在真的有点心慌意乱了。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侧耳听去，四野竟然连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没有。风儿也沉睡去了，一切能发声音的东西都沉睡去了。人？绝对见不到半个人影！谁会在大年初一的深更半夜里，出现在荒冷的田野？除非是疯子，除非是我们的主人公德仁，才会在这样的时间这样兴致勃勃地去看《周仁回府》，而且忘记带手电筒了。现在已经晚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除过漆黑、沉寂的威胁，第三个要命的威胁是严寒，渭北的三九夜晚，温度会降到摄氏零下十五六度，手指、脚趾冻得发痛发麻是很平常的事情。德仁一想起“路有冻死骨”的诗句，身体不由得战栗起来......这时，他摸摸身上厚厚的棉衣，这是秀兰一针一线特意给他缝的三面新的棉衣，装了一斤半棉花，简直把他穿成一个大胖子了。对了，外面的罩衣是鸳鸯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他不由得伸手到左胸部摸了摸，那是鸳鸯情真意切绣成的并蒂莲，手里摸着并蒂莲，心底已经涌起阵阵热浪......
　　
　　但是，我们的德仁毕竟是一个德仁啊！他现在手里握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仿佛是一位出征的战士，他的任务似乎很简单又不简单，就是顺利地回到七八里路外温暖的家里，搂着秀兰，亲着红梅，睡在烙烫烫的热炕上，让他心爱的人儿放心。
　　
　　目标既定，德仁便镇静地认真地细心地勇敢地坚决地行动着。他用木棍左右磕碰，以便确定下坡的道路，行动基本顺利。但是，也许是心慌意乱，也许是下坡路坡陡弯多，德仁还是摔了几跤，不过无甚大碍。
　　
　　下了陡坡，有几户人家，虽然还是黑洞洞的，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可是道路比较平坦，德仁用棍子探路，很快就出了村子。
　　
　　前边就是小河，前边就要过桥，德仁的心不免紧缩起来。想象中河边草高草密，遮住了一片水面。其实即使是外露的水面，在漆黑的夜晚也是不闪光的；是啊，没有光源，水如何反光？德仁虽然竭力地睁大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好啊，德仁听见了河水汩汩流动的声音，到了河边啦！他把木棍慢慢地向前伸去，并且不停地甩动着，终于探到了河水。可是要命的是，河边是一片平坦的滩地，一时之间，竟然迷失了桥的方向。德仁慌了，要是找不到桥，怎么办呢！
　　
　　惊慌之余，他镇静下来，现在绝对不能乱走，以免离桥越来越远。德仁冷静地想了一下，现在的办法是以水探桥，就是说，走到河边，把木棍伸进水里，向一边慢慢地移动，探寻木桥，最多不超过十步，如果找不到木桥，就向另一边探寻，最多不超过二十步。因为，他想，现在所处的位置距桥不会超过十步。
　　
　　在探桥之前，德仁又蓦然记起，昨天傍晚快通过桥面的时候，他特意瞥了一眼，桥的右边有一排高大的树木，而桥的左边却没有树木，是一片平坦的河滩。德仁记忆中的这个发现使他兴奋不已，也就是说，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桥的左边啦！他应该用木棍向右——其实是向左去探桥，于是他坚定地把木棍伸进水中，向左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大概移动了六七步吧，木棍“咣”地一声碰撞在木桥上，德仁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若狂，他很快地就走到桥面上。桥面是木板的，用木棍一敲发出“通通”的声响，这样通过木桥就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了。
　　
　　德仁用木棍一边敲打桥面，一边在两边试探虚实，不大工夫他就顺利地通过了木桥。
　　
　　上坡这段路完全要凭感觉，一边用棍子左右试探，一边要保持一种向上走的感觉，如果感觉走的是平地，那必然是走到旁边去了，就必须马上纠正，重新回到上坡路上来。就这样试探着，感觉着，向上攀登着，当他走完这段长长的上坡路时，竟然热汗淋淋了。
　　
　　上了大坡，迎面便是西兰公路，四周仍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德仁这次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性，一点不敢乱动，生怕搞乱了方向。他知道，这段上坡路大体是南北方向，他面对公路的应该是北方，而安平村在东北方。如果沿着公路向东走，大约走一里多路，往北一拐，穿过一段壕沟，走一里路，再往东一拐，就到了安平村。这其实走的就是直角三角形的两个直角边。虽然只有二里多路，还是很难走的，因为公路北边和公路平行的是一条长长的又深又宽的壕沟，漆黑夜里，要找到那条拐向北边的一条道路，实在是太困难了。
　　
　　突然，德仁灵机一动，干脆甩掉两个直角边不走，从眼前的地方抄近路穿过麦田直接向东北方向的安平村走去，那不正好走的是直角三角形的斜边吗？
　　
　　
　　
　　
　　
　　
　　这时，细心的读者必然会提出一个问题：公路北边的大壕沟如何跨越？其实德仁早就考虑到这点了。原来，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这里的生产队为了运输方便，硬是在壕沟里筑起一道土坝，把公路和北边的土地连接起来了。德仁清楚地记得，土坝和他上来的坡路是直对着的。这一个独出心裁的计划，使得德仁欣喜若狂。他用木棍一边敲打路面，一边面对北方越过公路，探寻土坝，土坝果然就在眼前，而且是南北走向，德仁直直地穿过土坝，走进了麦田，直到这时他那紧张的心情才松弛了下来。他知道这是一大片平坦的麦田，一直伸到安平村的跟前。
　　
　　现在，德仁面向北方，向右转了45度角，他面对的应该就是东北方向的安平村了。于是，他撒开大步向前走去，柔软的麦苗给了他以无限的柔情和安慰，他渐渐地接近安平村了。
　　
　　村子周围的情况是那样熟悉，他就是闭上眼睛走路，也知道撞在了谁家门前的青槐树上，也知道撞在了谁家房舍的土墙上，一会儿他就用钥匙打开自家大门回到温暖的家里，钻进热烘烘的被窝里，他还在仔细地体味着回家的感觉......
　　第二天，德仁也没敢对秀兰叙说看戏归来的遭遇。一直过了四五天，德仁才对秀兰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件事，秀兰一下子就把德仁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哎呀呀，可怜的哥哥，你这是死里逃生啊！要是过不了小河桥，钻进深沟里，遇到一条饿狼，那可不得了啊！
　　
　　德仁笑着说：“遇到狼，我手里拿着木棍，可以打呀！”
　　
　　秀兰却严肃起来：“遇到饿狼，你在暗处，它在明处，你没法防备它啊！狼长有夜眼，眼睛闪着绿光，能看见远处的东西；黑夜里，人的眼睛，却连一尺也看不出去。”
　　
　　几句话说得德仁毛骨悚然，紧紧地抱住秀兰喊着：“狼来了，狼来了！”
　　
　　秀兰的眼前一亮，她发现了德仁罩衣胸前的并蒂莲：“仁仁啊，这是绣的啥东西啊？”
　　
　　德仁说：“好像是一棵小草。”
　　
　　秀兰产生了怀疑：“你说得倒轻巧，这分明是朵并蒂莲哇！你们文化人能不知道？它是爱情的象征呀！”
　　
　　德仁说：“那不正好嘛，象征我和你的爱情并蒂开放，天长地久。”
　　
　　秀兰仍然存有戒心：“可是，可是这并蒂莲不是我绣的呀！”
　　
　　“鸳鸯绣的，她还不是顺着你的心意绣的。”
　　
　　“这个干妹子，她也没跟我说一声啊！”
　　
　　“兰兰，别胡思乱想啦，她还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仁仁，你说老实话，鸳鸯是啥心思？她是咋跟你说的？”
　　
　　德仁一看秀兰这样认真，追根究底，也着急了。他没法解释，也解释不清，他只好以攻为守地说：“我说兰兰呀，你要是不喜欢这东西，干脆拆掉算啦！”
　　
　　说着，德仁就去找剪刀，秀兰拦住他说：“拆掉？那倒不必。成物不可毁。绣得这么好的并蒂莲，为什么要拆掉呢？”
　　
　　我看你不满意嘛，我怕你生气。
　　
　　“我哪儿不满意了？我哪儿生气了？我给你说我不满意了？我给你说我生气了？你咋知道我不满意了？你咋知道我生气了？我说仁仁哪，看了鸳鸯绣的这朵并蒂莲，我还就是满意，就是高兴，我看你还找啥理由去拆它！”
　　
　　“兰兰呀，我本来就没打算拆掉它嘛！”
　　
　　“好你个仁仁，你敢哄我！你敢吓唬我！”
　　
　　秀兰说着，就举起两个小拳头在德仁的胸膛轻轻地擂起鼓来，德仁也就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过了几天，鸳鸯来了，秀兰指着德仁胸前的并蒂莲让她看：“干妹子，你绣的这是啥东西呀？”
　　
　　鸳鸯一看，“并蒂莲事件”发作了，只好以攻为守、花言巧语、胡编乱造地和姐姐周旋开了：“绣的是德仁哥和秀兰姐，一对并蒂莲嘛！姐姐不是当时就已经看到了吗？我还问你绣得怎么样，你说绣得好极了。姐姐，干姐姐，你亲口对我说的话，你怎么就忘了呢？”
　　
　　秀兰一看，鸳鸯急了，给自己赖上了，也只好顺水推舟，不了了之：“是吗？我看见了吗？我这样说了吗？我咋就忘记了呢？哈哈哈哈......”
　　哈哈......在一片笑声中，“并蒂莲事件”就这么平稳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