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十天之后，又到了一年一度柳林镇古历七月十五物资交流大会的日子。这天，吃过早饭之后，齐小燕对女儿说：“萍儿，这几天镇上正在过会，妈带我娃到街上转一下，看有没有要买的东西，顺便给我娃再添置一些嫁妆。要知道再过一个多月，我娃就要出嫁成人家人了。这时候，妈可是心疼得一阵一阵，就像似刀割针剜一般，俗话说女儿是娘的心头肉，贴身小棉袄，这话一点也不假。”
　　柳萍冷冷一笑说：“妈，此言差矣！我哪是你的心头肉、小棉袄，恐怕我为你换回的那三万元彩礼才真正是你的心头肉、小棉袄。”
　　说笑归说笑，讽刺归讽刺。齐小燕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心眼多、脸皮厚，面对女儿的讽刺挖苦，她一点也不在乎，嘿嘿一笑说：“那咱娘俩就走吧！”话一说完，两人向柳林镇街道走去。
　　柳林街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古历七月，已是初秋之季，凉风习习，瓜果飘香。庄户人家历经一番夏收、夏播，辛勤忙碌之后，总算能够缓一口气了。此时，小麦已经晒干入仓，玉米正在拔节、疯长，也到了难得的农闲季节，俗称忙毕。忙毕，其实也就是指夏播到秋收的这段空闲日子，也是农民休闲娱乐的最好时光，而庄稼户人最大的休闲娱乐方式莫过于跟集、赶会。齐小燕母女刚赶到街东头，竟然和骑着摩托车的张文生不期而遇。
　　“柳萍，我正准备去你家，没想到竟在这里碰上了！”
　　“你要去我家就去呗，我爹和我哥都在家，有人接待你。”
　　“这不是碰上你了嘛，所以我又改变了主意，想带着你一起去逛会。”
　　“哼，想得倒美！没看我和我妈在一起嘛，我俩有正事要办，就别打搅了！”
　　张文生对柳萍那是热情似火，眼巴巴地往上凑，柳萍对他是冷言相讥，直言拒绝。正应了一句俗语：热脸贴了个冷屁股。齐小燕见碰上了自己的准女婿，整个脸一下乐得像开了花，她是从那种激情似火的年龄走过来的人，知道文生心里想的是什么，急的是什么，盼的是什么，连忙说：“萍儿，既然文生要带你去逛会，那你就去呗！你俩也快结婚了，多接触一下，磨合磨合脾气对以后的婚姻生活有好处。”
　　齐小燕话一说完，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径直消失在人海茫茫之中，唯留下文生和柳萍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所措。片刻之后，还是文生主动先开了口，打破了这种沉默。
　　“柳萍，咱俩去吃羊肉泡馍咋样？刚才我路过老柳家羊肉泡馍馆。闻见那羊肉的清香味，扑鼻而至，闻起来都让人食欲大增，涎水四流。”
　　“好吧，反正都快成你媳妇了，你理应该请我吃好饭，买好衣裳穿。”
　　“好哩，柳萍！我会让你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幸福的生活比蜜甜。”文生说到这里主动去牵柳萍的手，可是却被柳萍敏捷地躲开了。
　　街东头有座破败的大院，原来是柳林镇拖拉机站，自从包产到户之后，这里便人去屋空，荒草萋萋，唯留下两个废旧链轨拖拉机之外，便剩下一个六十开外、瘦骨伶仃的看门老头。文生敲开看门老头的屋门，自称是南柳村张万祥的孙子，刚骑摩托车从县城回来，顺便带自己的女朋友在柳林镇街道逛会，想在院子里寄存一回儿车。
　　老汉听说文生是张万祥的孙子，一时大喜，两个圆鼓鼓眼睛瞪得贼大，流露出喜滋滋的光芒。他连忙请文生和柳萍屋里坐，并说他在解放初期曾在万祥酒坊当过学徒。那时万祥酒坊生意可好了，酒香飘十里，凤溪县方圆数十里的达官贵人竞相前来购买。如今东家虽已驾鹤西去，与世长辞，可是在此能遇到东家的后人也就是少东家，也算是三生有幸。同时他还夸赞柳萍人长得漂亮，是他这一生中所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孩，说东柳出美女，问柳萍是不是东柳村人。柳萍回答正是。老汉则连连赞叹不止，接着又夸文生有福气，找了全柳林镇最漂亮的女孩，将来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像先辈一样定会当大官。
　　老汉喋喋不休，话说个不止，文生对此却有些厌烦，一句也听不进去，于是说道：“大爷，你说你原是我家酒坊的学徒？”
　　“是呀。”
　　“那你就在这里给我看管一阵摩托车，别让街上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碰，以防把车子碰倒摔坏。”
　　“少东家，这事没问题。我一定悉心看护好你的摩托车。”
　　文生和柳萍一起走出了拖拉机站。顺着街道往西大概行至五百多米，便到了柳林镇营业面积最大，设施最豪华，档次最高的牛羊肉泡馍馆。说起牛羊肉泡馍，那可是关中一带最富盛名的小吃，历史悠久，口味独佳。由于柳林镇近几天正在过会，此时的生意也就显得尤为火爆。你看那些食客一个个捧着牛头大的海碗，一手扶着碗，一手拿着一瓣蒜，嘴一张一合，吧唧吧唧，个个吃得生香，个个吃得满嘴流油。
　　文生和柳萍找了一个雅座，点了两份烩馍。不一会儿，服务员便端来两大碗羊肉泡馍，外加两碟糖蒜，两份辣子酱。在吃饭的当儿，文生望着柳萍微微一笑说：“柳萍，羊肉泡馍香吗？”
　　“香。”
　　“那以后我就经常带你吃牛羊肉泡馍。”
　　“只要你结婚后和我好好过日子，别辜负了我，把我丢在人生大半路，就行。”
　　“上天既然赐给我这么漂亮的媳妇，我就定会好好珍惜，咋能辜负你，把你丢在人生的半路上呢！”
　　“这倒说不定，再好吃的饭吃久了也会感到腻，再漂亮的媳妇在一起生活时间长了也有可能感觉烦。天底下最看不透的就是人心，谁敢保证你会好好待我一生一世不变心。”
　　“我会，我会！我会把你视为我生命中的宝，百般疼爱，万般呵护，一生一世不变心。”
　　“但愿你说的不是虚言谎话，一时心动而玩的坑蒙拐骗之术。”
　　两人就这么一边吃着饭，一边说着话。饭后，二人又逛了一阵街，看了一会大戏，文生一时感觉无趣，说：“柳萍，这柳林镇相比凤溪县城还是太闭塞了，即使过大会也没县城热闹，好玩的地方也不多。要不我带你去县城咋样？县城有商场，有影剧院，有录像厅，还有旱冰场，好玩的地方多，不像这柳林镇满大街全是土包子农民，挤过来挤过去，又舍不得掏钱买东西，一点意思都没有。”
　　柳萍见文生如此诋毁柳林镇和农民，一时怒火横生、杏眼圆睁，说：“张文生，你别城市娃看不起我们农村娃。要知道你祖辈也是从柳林镇走出来的，你爷小时候还当过乞丐、讨过饭呢，是吃南柳村百家饭长大的。也不知你先人上辈子在哪里积了点阴德，使你爷讨了个酿酒作坊的千金小姐做老婆，才使你老张家一下发迹，使你和你爹混到了现在的人摸狗样。既然你骨子里这么瞧不起柳林镇，看不起农民，那又何必死乞白赖跑到我家来找我，这是何故呢？”
　　文生见自己说话不周惹恼了柳萍，知道闯下大祸，连忙向柳萍道歉说自己的不是，可是这一时半刻怎能浇灭她心中的怒火。柳萍让文生骑摩托车先回县城，自己只身一人向东柳村方向走去。这下可急坏了文生，他上前一把拽住柳萍的胳膊苦苦哀求道：“柳萍，我错了，是我嘴臭，不该这么乱说惹你生气，现在向你赔情道歉，永不再犯，行吗？”
　　“你没有错，这本身就是事实，你是城里人，我是农村人，咱们本就是两条船上的两类人，不过你别担心，这婚我还是会和你结的，毕竟咱们已经把婚期定了，我那贪财的爹妈也收下了你家三万元彩礼，不过结婚之后我住娘家，过我农村人的穷日子，你吃鱿鱼海参、山珍海味，潇洒自如，过你城里人的幸福生活。咱们互不来往，各不相干。”面对文生的道歉，柳萍并不领情，执意要走。
　　文生急了，一下拉起了哭腔，连连抽打着自己的嘴巴，说：“柳萍，我错了，真的错了！下次永不再犯，难道还不行吗？”接着双膝一曲，一下跪在了柳萍的面前。柳萍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张文生，你就是一条死皮赖脸的狗，缠住我不放，非得有一天把我缠死才肯松手。好吧，我答应你，跟你去县城，你赶紧起来吧！免得让这么多人笑话。”
　　文生听柳萍这么一说，一下转哭为笑，站起身来，拍打拍打裤腿上的尘土，两人一起向拖拉机站走去。到拖拉机站后，见那看大门的瘦老汉正恭恭敬敬地在摩托车前站着，生怕摩托车会飞了一样。文生觉得好笑，觉得老汉是此生所遇见到的最大的痴人，于是拿老汉开涮，说：“大爷，你的敬业精神十足的可佳呀，我让你帮我看个摩托，你就这么认真，比凤溪国营酒厂保卫科的工作人员都强多了。我们凤溪酒厂保卫科有六个人，轮流三班倒看大门，这职工偷着往出带酒的事都屡禁不止。今天我回家后给我爸说一下，请你去酒厂看大门咋样？”
　　老汉听文生这么一说，不由大喜，连忙说：“少东家，这话当真？”
　　“你也没到凤溪县城打听打听，我张文生啥时候说话不当真。我是啥人？是天底下最讲诚信之人，那可是一个唾沫一个钉，况且我外爷是酒厂的正厂长，我爸是副厂长，整个酒厂就像似我家的一样，让你进厂子看个大门对我来说那就是一句话的事。”文生大言不惭，唾沫星乱溅，自吹自擂道。
　　“东家呀，你也算是地下有灵呀，我每年在你坟上焚香、烧纸，求你保佑我，到今天你总算是显灵了，如今少东家要带我去县城去上班，那可是天大的喜事。”老汉站在原地边作揖边叩头说道。文生见状，只是一个劲窃笑，示意柳萍赶紧上车。两人跨上车，文生启动摩托向大门口驶去。老汉见状，一下恍然大悟，连忙紧追其后，大声叫道：“少东家，那我到底啥事去县城酒厂上班呀？”
　　“你在家静等通知吧，啥时候我通知你去你就去。”伴随着文生的话音，摩托车青烟一冒，驶出拖拉机站，消失得无影无踪。
　　摩托车驶上公路，一下速度大增，柳萍有些害怕，耳畔边只听到“呜呜”的刮风声，一排排树木飞箭一般从眼前闪过，向身后倒去。“文生，你疯了吗？开慢些！”柳萍说道。可是文生丝毫不听柳萍的劝阻，车速反而更快了。“张文生，你停车，我不坐了。”摩托车戛然而止，停在了路边。
　　“柳萍，我只是想带你都兜风，体验一下飘逸的感觉。”文生自知理亏，连忙向柳萍赔情道歉。
　　“兜风，飘逸，难道连命都不要了吗？你不想活了我还不想死呢！”
　　“柳萍，我听你的，一定把摩托骑慢、骑稳。”
　　摩托车再一次启动了，车速果然比刚才慢了许多。片刻之后，柳萍主动开了口：“文生，我问你，刚才在拖拉机站你对那老汉所说的话是真的吗？”
　　“这咋能是真的，你没看我是拿他穷开心，逗他玩嘛！”文生嘻嘻一笑说道。
　　“穷开心，逗他玩，可是我看他信以为真了。你这样做那不是在骗人吗？他知道真相后会伤心难过的，也会影响你们张家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的。”
　　“这咋是骗人？我这是一种艺术的交流方式，要知道，当今这社会都是人骗人，人哄人，大多人都是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没有几个人会把心里的真实话说给别人听的，否则就是傻瓜、笨蛋。”
　　“傻瓜，笨蛋。我是傻瓜吗、是笨蛋吗？”柳萍在心里喃喃自语道，一路再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