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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梧桐枝上雨犹楚,草屋堂前雪又舞

作品名称:觉岸      作者:浊波      发布时间:2018-02-17 12:19:48      字数:8550

  这两个看守藕塘的人,找了半天也没发现老九,他俩以为偷藕的人已经从暗处上岸离开了。于是他们就带着老九的下衣回去了。
  这个荷塘是属于玉珍所在的朱家凹大队的,其实在老九上次采藕后,大队知道了有人在偷藕,就派几个人每天白天和晚上轮流看守。大队领导指示:一定要抓住偷藕分子!这个消息几乎全大队的人都知道了,曾经偷藕的人再也不敢去了,只有老九对此事全然不知,所以才导致了这个悲剧的发生。
  凌晨过后,天上飘起了雪花。当所有的人都躲在温暖的被窝里时,没有人知道在这个荷塘中,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正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第二天早上,雪越下越大,两个换班看守人员来到荷塘,他们在例行查看时,发现了老九。他俩看到老九的尸体是倒立浮在荷塘中的,两条腿从小腿肚处露在水面之上,两脚尖直指向天空,宛如水上芭蕾舞演员,在水下做的一个舞蹈造型。
  荷塘里淹死人的消息,一下子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朱家凹大队。各个生产队的男女老少,皆冒着风雪从四面八方赶往荷塘。荷塘四周围满了人,还有不少人站在麦田里。
  当老九尸体被捞上来时早已僵硬,两只拳头紧紧攥着,两只手臂伸向胸前,仿佛是抱着一个圆形的物体;他的下身赤裸裸地让人一览无余。尽管如此,老九全身上下都是干净的,干净得亦如这个荷塘里春天初开的荷花。
  老九走了,他走得是那样安详、那样无声无息。围观的人们没有人认识老九,不知道这个偷藕贼是哪个生产队的。正当大家议论纷纷时,有人认出了老九,说这人姓孟,是窑厂里的一个“四类分子”。这让大家疑惑不解,窑厂里的人为什么要偷藕呢?
  于是朱家凹大队干部派人去通知窑厂,又派人去公社汇报此事。在窑厂负责人到来时,有好心人已经把老九的下衣穿上了,但是他的尸体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雪。通过窑厂来人的仔细辨认,确定该尸体就是老九。经过公社领导、朱家凹大队干部和窑厂负责人三方讨论决定:老九的尸体由窑厂负责埋葬处理,并将这事定性为“反革命破坏活动!”
  那天朱家凹大队几乎所有的人都去荷塘看热闹了,只有玉珍没有去,因为她对这样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她也没有那个心情去看这样的热闹。而后玉珍听到她门口看热闹回来的人议论,说这个淹死的偷藕人是窑厂里的“四类分子”时,玉珍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头脑里突然意感到了老九。由于前不久,就有人送来一二十斤塘藕放在她家的门槛处,当时她就想到了,这一定是老九送来的,因为只有老九才会给她送来食物,只不过当时她以为这藕是老九买来的。
  玉珍灵起神来继续听大家的交谈。
  “听说这个‘四六分子’是我们大岗街上的人。”
  “是的,他姓孟,叫孟——孟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反正以前我对这个人是有印象的。”
  “他叫老九,我听窑厂人在辨认尸体时这么说的。”
  “他为什么要偷藕呢?难道在窑厂里吃不饱吗?”
  “肯定是他家里的老婆儿女日子不好过呗!”
  “哎呀,你看他把下身脱得光光的下水;淹死后,裤裆里的鸡鸡冻得都看不到了,只看到黑乎乎的一撮毛,呵呵。”
  大家的谈论果真验证了玉珍心里的担忧。此时玉珍心里感到无比的愧疚和难过,她没想到老九送来的藕不是买的,而是他吃了那么多的幸苦,在如此寒冷的夜晚下水采来的,这次为了自己又把命给搭上了。玉真的眼泪默默地流出来了,她终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转身回到自己家中,一头倒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脑袋大哭了一场。
  晚上玉珍准备了一些纸钱,她在天黑后来到荷塘边,将纸钱焚烧成灰烬。玉珍在焚烧纸钱时,嘴里不时地念叨:“孟大哥,玉珍妹子对不住你,你为了我把命给丢了,大哥,这太苦屈你了!妹子我心里好痛悔啊!要知道大哥为了我下水采藕,我死也不会让大哥你这样做的。妹子我也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只有在这里烧点纸钱给你,也不知道大哥你能不能拿到?以后在大哥你的六七里的每个七期,妹子都会来这里烧钱给你的,希望大哥你在那边能过上好日子,在那边可不要再当‘四六分子’了!省得还像在阳间这样吃苦、受罪……”
  在这个月明地白的夜晚,玉珍烧完纸钱后,沮丧地离开了荷塘。玉珍“噗哧噗哧”地走在被雪覆盖着的田埂上,走在这条曾经与张长如无数次走过的田间小路上,她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他们俩的往事。嘴里也不由得叫道:“长如啊,长如!你现在在哪里呀?老九走了,你知道吗?他是为了我才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呀……”玉珍一边走着一边念叨着,时而又一边调过头去,看看她从荷塘边所走过来的路。她幻想在她后面能够出现张长如的身影,可看到的却是月光下自己的身单影只,只留下雪地里一窜深深的自己孤独的脚印。
  到了老九头七的那天晚上,玉珍又带了些纸钱,一个人来到荷塘,同上次一样给老九烧去了纸钱,并且为老九向上苍、向佛祖、向菩萨、向所有的神灵作了祈祷。
  时已近一九六八的春节,屈指还有一个礼拜。在这个时候,不管有钱无钱,家家户户都忙得不亦乐乎,都在筹备春节的事宜,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这个在中国老百姓心里最重大的节日,在玉珍心里,并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重要性;对于玉珍来说,与其说是过年,还不如说是过难。
  往年每到年底,政府对他们这样的困难户,都会给予一点救济。那就是每年腊月中旬的时期,玉珍就会被通知去大队,领回政府救济的十元钱和三十斤糙米。可今年不知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救济的消息,是已经被熊广财领了呢?还是由于自己和张长如的事被取消了呢?玉珍不得而知。
  在玉珍内心里,对自己这个“困难户”的称呼是相当抵触的,她并不想以这个“困难户”的名义,而得到政府的救济。她恨自己的身材弱小,恨自己的体力单薄,以至于别人每天上工拿一个整工分,而自己却只拿七分、八分一天的工分,其实自己干的活并不比别人少;她更痛恨熊广财的好吃懒做,痛恨他经常偷懒不出工,正因为如此,她家每年以工分换取的口粮,远远不够维持一年的生计。
  眼看年关将至,而此时的熊广财基本是不归家的,他的屁股歪倒哪里就在哪里混一顿,从不过问玉珍和孩子的死活,偶偶回家过一夜,那还是为了发泄自己的兽欲。没有办法,玉珍只得求助自己的娘家,从娘家拿回来一些米和油,姊妹们凑了点钱,让她回来度日过年。
  大年三十那天,正是老九的二七期日,这一天,家家户户都是一家人温馨地团聚在一起,而熊广财此时却在他父母家,与他的父母一起吃着年夜饭。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孩童们的欢叫声接二连三,玉珍家却是冷冷清清,她一人领着两个孩子,守着这个破旧的茅草屋。玉珍带着两个孩子吃过晚饭后,把他们俩哄睡着了,自己带着纸钱来到荷塘,和以前一样给老九烧了纸钱,为老九做了祈祷,又对老九说了许多心里话……
  很快三天的“年”过去了,玉珍又要艰难地面对新的一年的辛劳了。玉珍与张长如的事,在她们整个大队都传得家喻户晓了,因此,熊广财的父母也拒绝帮助玉珍照看孩子,他们不承认久宁是他们的孙子。其实这只是熊广财父母的一个很好的借口,即便是玉珍的大孩子——星儿,是他们认可的孙子,但对于对星儿,他们也从未尽过爷爷奶奶的人伦之责。
  好在星儿今年已经虚七岁了,也很懂事。玉珍就让星儿天天在家里照看宁儿,带着他玩。自己在中午、晚上收工回到家里,忙忙碌碌做饭给孩子们吃。
  正月初六那天下午,正当社员们都在地里干活时,又听到了敲锣声和人的嘈杂声。不言而喻,新年的游行批斗会开始了,时代的旋律又在玉珍的生产队唱响了。
  每当批斗的游行队伍出现时,都是人们趋之若鹜的!而此时的玉珍却像只落单的鸭子,一个人远远地跟在人群的后面,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玉珍感觉就要见到自己日思暮想的人了,却又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形下与之相见,她不想看到张长如被批斗时的那种惨状,她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情,慢慢地向着游行队伍靠近。
  人们迎合着游行队伍又来到了碾场。玉珍看到敲锣的仍然是熊广财,领头的仍然是“革委会”副主任,不同的是:这次只有三个“四类分子”,以前都是五个。玉珍在人群里,将这三个“四类分子”反反复复辨认了好长时间,也没看出哪一个是张长如。
  玉珍心里纳闷:为什么这次没有张长如呢?难道张长如被放了?难道张长如……
  正当玉珍对张长如的处境充满美好设想的时候,她看到她们生产队的队长敬了副主任一只香烟,然后两人谈论着什么。于是,玉珍就悄悄来到他们身后,想听到一点关于张长如的信息。
  副主任:“对,就三个,分不过来。你想,全公社十几个大队,‘四类分子’就那么多。”
  队长:“那上次还有五个呢,‘四六分子’少了,是摘‘帽子’了,还是变好啦?呵呵。”
  副主任:“‘四类分子’怎么可能变好呢?去年年底县里还集中处决一批呢!”
  队长:“处决?什么处决啊?”
  副主任:“处决就是枪毙!”
  队长:“被枪毙的是哪些‘四类分子啊?’”
  副主任:“一般都是现行‘反革命’和重要的特务之类的。”
  玉珍听到副主任这话后,脑子里“嗡”的一下,她知道张长如就是叫什么“现行反革命”的,也是什么特务之类的,她整个人几乎就要瘫倒了,队长和副主任后面所说的话一句也没听见。直到批斗会进行时她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玉珍怀着忐忑的心情离开了批斗会场,回到家呆坐在门槛上。她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此时和她的心里一样都是空空的。
  忽地,玉珍打了个激灵,一个愿念在她的脑中闪动,仿佛有人在说:“死吧!死吧!看,老九死了,现在张长如也死了,死了就能见到他们了,死了一切都好了……”
  第二天上工,生产队有几亩坡地高低不平,无法使用牛耕,只有利用人工翻挖。于是队长和会计就把坡地平均分给妇女挖翻。玉珍分到一块任务后,立即埋头从一端开始挖起来。
  紧靠着玉珍一边的是木匠老婆。当年木匠是不上工的,他在外面做手艺,每年上交生产队一些管理费,所以在生产队来说,木匠家的经济条件相对是比较好的,也是一般人所羡慕不及的。正是这点优越性,木匠老婆、队长老婆和会计老婆自然形成了生产队妇女们的中心人物,她们三个女人之间也是相互友谊的,同时,她们都自认为自己是女人中的贵族。
  木匠老婆瞅玉珍没注意时,偷偷地把两头的界桩向自己这边移动了两米左右。玉珍在休息时,感觉自己挖的这块地比别人的面积都大;她再仔细一查看,觉得木匠老婆的地块比自己的小许多。于是,她就用脚步度量了自己这块地的宽度,又对比了木匠老婆的那块地后,发现差别五、六步的尺寸,再一看界桩明显被人动过。
  玉珍看着木匠老婆问:“谁动了这个界桩?”
  木匠老婆看也不看玉珍一眼,只顾埋头干自己的活。
  “是不是你动了这个界桩?”玉珍又问道。
  “你问谁呢?”木匠老婆直起身来傲慢地问道。
  “我问你,是不是你动了这个界桩?”
  “你是哪只眼睛看到我动了界桩啊?别睁着眼瞎说!”
  “那我这地块怎么比你的宽这么多啊?”
  “我怎么知道呢?你的事别人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负责帮你看着的。”
  “这个界桩明显被人动过的,往你那边去了几步了,不是你还有谁呢?”
  木匠老婆把手中的铁锹一扔,两手插腰,阴声怪调地说:“哎呦,你的身子都不怕被人动,还怕这界桩被人动啊?”
  “你说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要问我呀?你自己干的事,还有脸问别人啊?”
  “请你把话说清楚点,不要阴阳怪气的!”
  木匠老婆扬起头来,伸长了脖子,大声说道:“哎,你们大家都过来吧!这个‘四六分子’的姘头,要我把她的事说清楚一点,那我就说清楚点,你们大家一起过来听吧!”
  正在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竖着耳朵听玉珍和木匠老婆争吵的妇女们,都扔下了手里的铁锹,纷纷从左右围了过来。
  木匠老婆见大家都过来了,得意地指着玉珍对她们说:“这个‘四六分子’的姘头,偷人偷到窑厂去了,和那个狗特务叫什么如的还生了孩子,如今那个狗特务可能被枪毙了!还有,她偷的不止一个‘四六分子’,去年年底,在荷塘里淹死的那个‘四六分子’,也是她偷的;那个‘四六分子’为了她去偷藕,她以为别人不知道啊?去年腊月里头,她儿子吃藕被人看到了,那藕是哪里来的?不就是那个‘四六分子’在大队荷塘里偷来的吗?结果那个‘四六分子’淹死了,她还到荷塘去给那个‘四类分子’烧过纸钱,也被人看见了。你们想想:她还不知道偷过多少‘四六分子’呢!谁知道她偷没偷过我们队里的人啊?说不定她就偷过你们的男人,你们的男人被她睡了,你们还蒙在鼓里呢……”木匠老婆讲得神采飞扬、唾星四射。
  玉珍的脸被讲得红一阵白一阵的,她此时真希望地上有个裂缝钻进去。她隐饰着内心强烈的痛苦和无比的羞辱,讷讷地对木匠老婆说:“你——你——你欺人太甚,我说的是界桩的事,你瞎扯些什么呀?”
  “哟,我瞎扯?自己做都做了,还怕别人讲啊?”
  这时有几个妇女上前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架。
  玉珍指着地上的界桩对大家说:“你们看,这个界桩是不是明显被动过了,我的这地块是不是明显比她的宽那么多?”
  大家看了心里都明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谁也不愿说一句公道话。这时,只听见队长老婆用一种权威的口气说道:“界桩没有动过,原来就在这里,我证明。”
  “我也证明隔桩没有动过,原本就是在这里的。”会计老婆也附和着说道。
  “听到了吗?有人证明这界桩没有动过,你能找人证明这界桩被动过了吗?自己想少干活别赖着别人呀!找你野男人去呀!你野男人不是挺多的吗?”木匠老婆带着讥讽的语气说。
  有人怕玉珍受不了木匠老婆的挑衅和侮辱,于是就把玉珍拉开,劝她算了,叫她还是趁早抓紧时间干活。
  下午在天黑之前大家都干完活收工了,只有玉珍一人还在地里干活。她满头满脸都是汗水,满腹满肚子都是泪水,直到晚上八点钟,她才干完这一天的活。当玉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时,发现星儿和宁儿都躺在锅地的稻草上睡着了,一种酸痛涌向她的心头,她深感这两个孩子跟着她真是受罪、可怜!
  玉珍把孩子一个一个抱上床,然后做好了晚饭,又把他们叫醒吃晚饭,吃完晚饭后,再次把他们安顿睡觉。等玉珍忙完了所有家务,已快夜间十一点钟了,直到这夜深人静时,她才有时间歇下来思想。
  玉珍坐在床沿上,回想起今天白天发生的事,心里相当憋屈,但又无可奈何。想到在那样众目睽睽下,她受到木匠老婆污言秽语的喷击,真叫她无颜面对任何人。她想到自己活着就是受苦、受累和受罪,还要忍受别人的侮辱和嘲讽。要是死了!就能逃脱这所有的苦痛和烦恼;要是死了!孩子们也不用跟着她遭罪了;要是死了!也就能与张长如和老九他们在一起了……
  想到这里,玉珍已经有了死的决心,她在盘算着了结自己生命的时间和方法。玉珍忽然想到自己暂时还不能死,因为她向老九的阴灵承诺过:在老九的每个七期日都要去祭拜他,给他烧钱化纸,直到他六七期日。想到这里,玉珍始终感觉有什么事要做?她在脑子搜索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今天是老九的三七期日。玉珍忙碌了一天,加上与木匠老婆发生了冲突,搞得她神情憔悴,搅得她心魂不定,原本是记得很牢的事,可就差点给忘了。
  玉珍匆匆忙忙拿上纸钱,就直接向荷塘赶去。初春的深夜与寒冬没有二样,玉珍被不知从何处袭来的阵阵凉风,侵得她一次又一次蜷缩起身子;在这个黑暗的田野里,迈着既飘忽又沉重的步伐,仿佛是一个迷离而孤单的幽灵在游荡。
  “幽灵”来到荷塘边,给老九烧上纸钱,嘴里念念有词,呼唤着老九来拿钱。玉珍告诉老九:那边已不再是他一个人了,他已不再是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呆在那个世界里了,她说张长如已经去了,很快她自己也会去的……
  两天后,玉珍生产队接到公社分配加固河堤的任务。玉珍凌晨四点钟就起床了,煮了麦仁山芋干子粥,自己吃了早饭后,又把星儿叫醒。她告诉星儿:等弟弟醒来后帮他穿好衣服,再和弟弟一块吃早饭。五点钟左右,玉珍带着簸箕担子和铁锹,随同本生产队社员一起出发,他们步行了一个多小时后,才到达止马河堤岸,此时天刚萌萌亮,河堤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这天,全公社的社员都集中来到了止马河堤岸。加固河堤的任务已经分到了各大队,各大队又分配给了各个生产队,生产队的社员两人一组,自由组合,一个挖土一个挑,以完成既定数量的活计为当天的任务。
  自由组合时,是夫妻两人同时出工的都是夫妻搭档,不是夫妻的又基本是强强联合;当然也有其他形式的组合,比如队长老婆、会计老婆和木匠老婆,她们的男人是不干这个活的,但她们都找到了身强力壮的单身汉配合。而玉珍却没有人与她搭配,她只能自己挖土自己挑,这样干活的效率比较低,固然完成任务就比较慢。
  在干活的过程中,玉珍干得很艰难,一个人又挖又挑实在不方便;加上自己的体单力薄,到中午休息吃饭时,她所完成的活,还不到别人的三分之一。当别人都歇下来,一边休息,一边吃自己带来的干粮时,玉珍什么食物都没有带,她也不休息,只是一个人继续埋头干活。
  木匠人老婆、队长老婆和会计老婆们坐在堤上,一边吃着自带的食物,一边谈笑着,所说的话似乎都是嘲弄玉珍的内容,她们故意大声肆无忌惮地在聊着。
  “哎,我带的馒头多,吃不完怎么办?”
  “哎呀,我带的饼也多怎么办?”
  “哟,那有人没吃的,你们就行行好给她吃吧,呵呵。”
  “哼,我还是带回去喂猪吧。”
  “对,还是带回去喂猪吧,听说人家的婆家就在这下面,那个‘四六分子’就是这青山大队的,人家在等她的叔伯子给她送饭来呢!”
  “对呀,人家都到婆家的家门口了,你还怕她没有饭吃的啊?呵呵呵。”
  “是啊,你别看人家活干的少,晚上准有好多‘四六分子’来帮她干呢,哈哈哈。”
  “嗨!‘四六分子’不是淹死的淹死,枪毙的枪毙了吗?鬼才来帮她干呢!”
  “哎,这你就别烦了,人家有的是本事,再姘呗!‘四六分子’又没有死光,有的是。”
  “哦,那你是不是也想姘一个呀?哈哈。”
  “我没人家那个本事哟,人家是靠这个吃饭的。”
  “那你可以让她教教你呀,你也可以靠这个吃饭的呀!”
  “你真呆,这个怎么可以教呢?骚货是天生的,人家天生能拿住男人,能让男人发狂,也能让男人为她去死!”
  玉珍一边干活,一边忍耐着饥饿,耳朵里还不停地灌入这些讥讽和侮辱的话语。堤上这么多人,还有她附近生产队的人,都听到这些妇女们的调侃,谁都知道说的是玉珍。玉珍此时的心率和身体都十分憔悴,她的精神已崩溃到了极点,她看着面前的这条止马河,好几次都想跳下去,一死了之!可她又实在不好意思死在这么多人的眼前。
  在天黑之前,所有的人都完成了任务,只有玉珍才干了大约一半的活。堤上的人都收工回家了,玉珍还一个人在那里拼命地干着。她又干了一个多小时,看看还差不少的土方。此刻玉珍感觉饥饿难忍、体力难当,又想到两个孩子在家没人照管,于是索性就弃工回家了。
  当玉珍拖着快要垮倒的身躯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她在黑暗中,隐约看见两个孩子趴在小桌上睡着了。玉珍点上了油灯,把小桌上两碗冰冷的麦仁粥倒进锅里,重新加热后,再盛到碗里,然后再把两个孩子叫醒,陪着他们重新吃晚饭。
  第二天玉珍上河堤时,被队长狠狠地批评一番。说玉珍没有完成当天的任务,让她们生产队戴上了落后的“帽子”;说她是故意拖她们生产队的后腿,因此,扣除了玉珍当天的工分。今天,所有人都进入到下一段活计,而玉珍仍然还继续干着昨天未完成的任务。
  直到中午时分,玉珍终于完成了昨天的任务。当玉珍放下工具想稍微舒坦地喘口气时,她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心如刀搅,跟着左右摇晃了几下,就倒在了地上……
  玉珍病了,她彻底病倒了。大队干部派几个男子汉,用门板将玉珍抬到公社卫生院。到卫生院后,玉珍渐渐地苏醒过来了。经医生初步诊断:玉珍是由于长期劳累过度和营养不良造成严重贫血,所以导致昏迷;加上玉珍的自述,医生判断她已经患有严重的胃病。
  医生给玉珍开了点药物,嘱咐她一定要注意休息和增加营养,同时还建议她:应该去县人民医院或者市里的大医院,做个彻底的检查。医生所说的话,玉珍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她想自己就要结束生命了,还在乎什么呢?根本没有必要去废那个周折。
  玉珍回到家中后,她什么心事都没有,连医生开的药她都没吃一粒。玉珍只是盘算着老九的七期,一天天地等待着老九的四七、五七和六七期日。在这期间,玉珍又向她的父母和姊妹们以看病的名义借了不少钱,其实,她借的这些钱,只是用来改善两个孩子的伙食,也给他们添置了一些衣服。
  玉珍曾对她的父母和姊妹们说过:她这一辈子算是欠定他们的了,只有来生才能偿还和报答他们。当时她的父母和姊妹们以为玉珍说的是内疚的话,都没想到她有轻生的念头。玉珍也曾跟她的父母讲过,说自己的身体不好,万一哪天不在了?就让她父母把宁儿接到身边来抚养,让孩子改姓董,叫董久宁。说这话时被她的父母重重地训斥了一顿。
  玉珍一直郑重地为老九过完四七、五七和六七。这段时间,玉珍总是嘱咐星儿好多事情,特别是说她以后不在时,叫星儿一定要坚强,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在老九六七期日的第二天晚上,玉珍把两个孩子安顿睡着后,准备了结自己的生命。在动作之前,她一直搂着两个睡着的孩子,默默地哭泣了两个多小时后,才念念不舍地离开他们。
  玉珍拿着绳子和板凳,来到房屋后面的一棵榆树下。她站在板凳上,把绳子挂在榆树的枝杠上,又将绳索打上结扣。当玉珍正要把自己的脖子往绳索扣里套时,她的脑海里响起了孩子们稚嫩的哭喊“妈妈”的声音……此时,玉珍又走下板凳,返回家中,带着满脸的泪水,亲了睡梦中的星儿无数次!又把熟睡中的宁儿抱在怀里疼了好长时间!最后她把宁儿放下,整理好孩子们的被褥。玉珍紧紧地咬着牙关,狠地一扭头,再次走向房屋后面的榆树下……
  这是个月黑风低的夜晚,时值大地复苏、春意萌生、万物欣荣。就在这个漆黑寂静的初春的夜幕中,一个鲜活的生命,默默地离开了这个娑婆世界。玉珍,已然结束了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从此,她将不再有任何烦恼与忧伤!玉珍去了,她带着极度的矛盾心理去了,她去到一个没有饥寒与劳累,也没有欺辱与嘲讽的世界!她渴望在那个世界里,能够找到她的尊严和她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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