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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阳西下水东流,野草闲花遍地愁

作品名称:觉岸      作者:浊波      发布时间:2018-02-17 11:10:50      字数:9614

  打去了玉珍家与熊广财喝过酒以后,张长如就经常带着酒菜上玉珍家去,很快,他就和熊广财两人成了酒肉“知己”。张长如、玉珍和熊广财就像夫妻三口子,已经融洽得不分彼此;甚至,张长如经常晚上不回窑厂,就在玉珍家三人同榻而眠。
  很快玉珍怀孕的事让熊广财知道了,玉珍和以前一样,坚决否认肚子里的孩子是别人的。而熊广财却大惑不解,他扭着脖子对玉珍说:“这真奇了怪了!我睡你八年都没睡出一个孩子来,‘铁拐余’睡一次你就怀上了;接着我又睡你三四年,你的肚子也没有动静,你看,这次刚和‘四六分子’睡过不久,你就又有了,你还说这不是他的种啊?”
  “不管是谁的,生下来总是姓‘熊’,也不会姓‘张’。”玉珍故意温情地对熊广财说。
  “你个贱货!想得美,你让我为别人养活孩子啊?”熊广财伸长了脖子说。
  “谁要你养活了?”玉珍也睁大了眼睛对熊广财说,“人家张长如说了,无论这个孩子是谁的,他都会对这个孩子负责的!”
  “负什么责?他怎么负责?”熊广财问。
  “怎么负责?他说孩子出生后,吃喝拉撒一切费用都是他的,包括以后读书上学抚养成人,都由他来管。你说这孩子万一是你的,你不是捡了个大便宜了吗?”玉珍说。
  “是啊,这个便宜我已经捡了一次了,不妨再捡一次。不过,他张长如说话算数吗?”
  “怎么不算数?张长如不是那种人。你看,这几个月要不是他贴补我们家,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更不要说你有酒喝了!再说,他张长如好歹每个月还有点工资拿,他一个光棍,你要不拴住他,他的钱也是会流到别人那里去的。”
  “你个臭女人,想不到还挺有算计的啊!”
  “我这不是为我们这个家考虑的吗?”
  玉珍嘴上虽这么说,其实在她心里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她确实是爱张长如的;这样说,只不过是抓住了熊广财的秉性,来方便自己的爱情。
  转眼间就到了一九六六年,这年的夏天,玉珍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一个白胖的讨人喜爱的男孩,在这个特殊的政治空气中“哇哇”落地。张长如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宁”,“宁”就是“安宁”的意思,张长如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有个安宁的人生,不要像他这样过着风雨飘摇的生活。在张长如心中,这个孩子按他张家的辈份算,排行是“久”,应该叫“张久宁”,有永久安宁之意。
  此时张长如和玉珍都是欣喜万分,熊广财心里却像是又堵了块石头。
  张长如在高兴之余,感觉自己肩上多了个重担,他要当起一个父亲的责任。他除了给玉珍补充营养需要花钱,还要供应熊广财的酒喝。这一年,张长如感到了入不敷出,他时常会向老九借钱,以便保持他生活的平衡。张长如跟老九坦白了自己这个特殊的艳遇后,老九也乐意帮助他;老九认为:能遇到像玉珍这样的女人,是他们这类人的福气,比起自己的老婆,玉珍是他从心底里敬重的人。
  然而就在这年,一股政治的风暴笼罩着中国大地。这年的冬天,运动的龙卷风,终于席卷到了大岗公社窑厂的这个角落。张长如这个“四类分子”和所有的“四类分子”一样,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侵袭得体无完肤、无处可逃。
  张长如在这个冬天被限制了自由,他除了经常要被拉出去批斗外,早晚还要向“革命领导”请示汇报,因此他去玉珍那儿就少了。由于自这场运动开始后,窑厂里也不发给所有“四类分子”的工资了,当然张长如也就不能再给熊广财买酒喝了。
  由于政治和经济原因,张长如到玉珍那越来越少,偶偶去了还是两手空空,只是看望看望玉珍和孩子母子俩。熊广财等了、也忍了大半年,终于意识到张长如是个危险人物,最终是靠不住的,心目中张长如这个酒坛子已被打碎,喝酒,再也不能寄希望于张长如这个“四六分子”了。
  熊广财清楚地发现,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检举揭发了地、富、反、坏、右后,他们就人五人六地进入了“革委会”,有的还当上了“革命领导”。为了脱离生产劳动,也为了混出个人模狗样来,熊广财计上心来,在一九六七年的秋末,他决定要揭发张长如,以便实现自己的梦想。
  熊广财首先找到他们大队的“革委会”主任,打听要是揭发了阶级敌人的罪行,是不是可以进入“革委会”?
  “革委会”主任说:“那要看你揭发的事情是否重要?”
  “肯定重要!”熊广财说。
  “你要揭发的是谁?”“革委会”主任问。
  “我要揭发的是窑厂里的张长如。”
  “窑厂里的张长如是谁啊?”
  “是一个‘四六分子!’”
  “你怎么认识这个‘四类分子’的?”
  “他勾引了我的老婆,盗窃了窑厂的砖头。”
  “你说他勾引了你的老婆,有什么证据吗?”
  “他——和我老婆睡觉了,他……”
  “你说他和你老婆睡觉了,有谁看到了吗?”
  “没,没有人看到,可我是知道的呀!”
  “你说你知道,这不能作为证据。”
  “他和我老婆生了孩子了,这还不能作为证据吗?”
  “什么?你说他和你老婆生了孩子?难道你的儿子不是你生的吗?”
  “对,不是我生的,是张长如生的。”
  “你两个儿子,哪个是他生的啊?还是两个都是他生的呢?”
  “小——小的。”
  “那大的怎么不是他生的呢?”
  “大的?大的那时我老婆还不认识他。”
  “那你也不能证明你老婆认识他了,就说小的是他生的了啊?”
  “这,这个,怎么说呢?”熊广财感觉有什么东西卡住了自己的喉咙。他是无法证明自己老婆偷汉生子,也无法说出其中的实情,于是,他跟“革委会”主任撒了个谎说,“主任,我跟你讲实话吧,自从我老婆怀了大的后,我就得了一种病,也不是什么其它的病,就是不能和女人做那种事的病。”
  “怎么得了这种怪病?”“革委会”主任问,“这么多年,你真的没有和你老婆行过一次房事吗?”
  “没有,真的没有!”熊广财肯定地说。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这是你的家事。”
  熊广财此时突然想起来,原来张长如和他说过,他是由于听了台湾电台才被打成“反革命”的。于是,他灵机一动,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个谎撒到底:“张长如不仅勾引了我老婆,他还准备把我老婆带到台湾去,这还不重要吗?”
  “果真有这事吗?”“革委会”主任瞪大了眼睛问道。
  “千真万确!我向毛主席保证!”熊广财举起一只手说道。
  “嗯,这事是够大的,我马上向上面汇报!”“革委会”主任严肃地说道。
  过了几天,经过公社“革委会”调查小组对张长如的历史审查,很快就认定张长如历史上确有与台勾结之事,曾经利用电台与敌人保持联系。在大学时,一次作案中被学校保卫处一举破获,是台湾暗藏潜伏在大陆的特务。
  为了充分证明自己的阶级立场和革命的积极性,熊广财又领着“革委会”的人来到他家,拆开自家的墙壁,揭露张长如所盗窃来的砖头,从而验证了他所揭发的重要事实。
  由于熊广财揭发张长如有功,他也就顺利地进入了他们大队的“革委会”小组,荣耀地成为一名“革命委员会”委员,初步实现了他的人生梦想。
  当玉珍知道熊广财干了这些恶心龌龊的事后,气得差点晕过去。玉珍大骂熊广财是个无耻的下流胚,诅咒他不得好死,祈祷他下地狱永世不能投生!
  可熊广财对于玉珍的咒骂一点也不知愧疚,反而冲着玉珍叫嚷:“你个贱货,请你以后跟老子说话客气点,我现在可是革命干部,信不信我把你也弄去批斗?整不死你……”
  玉珍只能伤心地哭泣,默默地承受着这种痛苦和煎熬。她期盼着这场风暴快点过去,祈求上苍保佑张长如能够逢凶化吉。可是事与愿违,没隔几天,就在玉珍和生产队社员一起干活时,远远地就听到了锣鼓声,还有扩音喇叭声;接着,正在地里干活的社员们纷纷扔下手里的劳动工具,发疯似的向锣鼓声跑去,玉珍也慢慢地跟在人群的后面。
  大家一边跑一边说:“四六分子游行了!四六分子游行了……”
  当玉珍跟着社员们跑近游行队伍时,看到五个人头上戴着高高的顶上尖尖的纸糊的帽子,他们都是被反绑着手,面前挂着牌子,背上还贴着用白纸写的标语。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两个人,一个使劲地敲着铜罗的是熊广财,一个拿着扩音喇叭在声嘶力竭地喊话的是玉珍大队的“革委会”副主任。跟在后面的第一个“四类分子”就是张长如,他被两个手臂上带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左右押持着。他的“帽子”上清楚地写着“四类分子张长如”,面前挂着的木牌子上写着“狗特务”,在“狗特务”三个字上还打了个大大的红叉;背后的白纸上写着“反革命分子张长如”。
  玉珍看到张长如蓬头垢面、胡子拉查的样子,她感到一阵阵的心痛。张长如被押持着,身子也直不起来,碎步跟在熊广财后面。张长如不敢也无法觑视周围的围观人群,但他心里感应到,玉珍就在离他不远处看着他。
  当游行队伍来到碾场时停下来。“革委会”副主任让这五个“四类分子”一字站开,随后用扩音喇叭大声说:“社员同志们,我们大队今天游行批斗这五个‘四类分子’,我们首先把他们带到你们生产队来批斗,这是有原因的,因为这里面有个反革命分子、狗特务,曾经用公社窑厂的砖头诱引了我们生产队的某个妇女,还密谋带她逃往台湾。这个反革命分子、狗特务名字就叫张长如,把他押到前面来!”
  “革委会”副主任话音刚落,只见两个红卫兵将张长如从队伍里拖了出来,其中一个红卫兵猛地一脚踹向张长如的腿后面:“跪下”;另一个红卫兵在张长如还未跪稳时,又“啪”地一巴掌打在张长如的后脑勺上,说:“低头”。这一巴掌把张长如头上的“高帽子”打出老远,引来了周围一阵阵的笑声。
  周围的人群里,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小声地议论:“哦,这个人就叫张长如啊?”
  “是啊。听说玉珍就是跟他有一腿呀?”
  “就是哎,据说玉珍的小二子就是他的。”
  “不一定吧?玉珍不是还有财子吗?”
  “这事就是财子自己讲的,他说他早就不能跟女人干那个事了。”
  “看不出来啊?玉珍原来是这种人啊?”一个妇女说。
  “你家男人要是跟财子一样,你还不是会偷‘四六分子’吗?呵呵。”一男子嬉皮笑脸地对这个妇女说道。
  “不要紧,她男人要是和财子一样不行的话,还有我呢!我可厉害着呢!要不要试试?哈哈哈……”另一个男子猥琐地笑着说道。
  这个妇女拣起地上的一根树枝,追赶着这两个男子,“噼里啪啦”地就是一顿猛抽,嘴里不停地说道:“让你们嘴贱!让你们嘴贱……”
  玉珍站在人群后面,感觉大家都是在议论自己,她的脸、耳不知不觉地热了起来;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张长如,玉珍的眼泪止不住汩汩地往外流淌。她怕被别人看到,立即用衣襟擦干脸上的泪水,内心强忍着迸发的情感。
  “革委会”副主任做了个让大家安静的手势说:“请我们大队‘革命委员会’委员——熊广财出来控诉反革命分子张长如的罪状。”
  于是,熊广财面带着荣光,一溜烟站到了张长如的跟前,使劲地敲了一下手里的铜锣,右手拿着锣槌指着张长如的脑袋说:“你这个反革命分子、狗特务!盗窃公社窑厂三百六十块砖头,用来勾引人家的老婆,强行和人家老婆睡觉,还想把人家的老婆骗到台湾去。我打死你这个狗特务!打死你狗特务!打死你狗特务……”熊广财说着就把铜锣叩在张长如的头上……
  就在一片说笑嬉闹的气氛中,不知“革委会”副主任说了一大通什么?说完,他左手拿着扩音喇叭对着自己的嘴巴,右手举起紧握的拳头大声喊道:“打倒反革命分子、狗特务张长如!打倒反革命分子、狗特务张长如……”
  所有的革命干部和红卫兵们同时举起拳头,齐声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狗特务张长如,打倒反革命分子、狗特务张长如……”
  跟着就是许多泥巴、枝条、老痰,甚至还有猪屎等等,从四面八方飞向张长如而来,此时的张长如跪在地上闭着眼睛,任凭呼喊声、谩骂声和一切脏物对自己的侵袭。
  玉珍实在目不忍睹这一切,心如刀割!同时也觉得没有颜面面对任何人。于是玉珍带着心痛与心泪离开了这里。
  斗完了张长如后,跟着,其他的四个“四类分子”如同张长如一样,一个一个依次被拉出来批斗。全部斗完后,游行队伍又开向下一个生产队,继续重复以上的运动内容。
  打这以后,张长如彻底没有了自由,他在大岗公社属于重大反革命分子,每天白天,不是被拉到大岗公社各个地方去接受百人、千人乃至万人的批斗,就是被强迫去干一些繁重的苦力活,晚上则是和其他几个重大反革命分子一起,被关在大岗公社的大院里,由专人看管。
  玉珍天天就像失魂落魄似的,变得沉默寡言、忧郁不欢。上工时也不与任何人说话,原本就不健壮的身躯越发瘦弱了,失去了神采的眼睛也凹陷了许多,从她的身上再也看不到一个成熟女人的韵味了。
  就在公社“革委会”调查组找张长如谈话后,张长如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受到更严格的管控了。于是,那天晚上,张长如找老九深谈了一次心里话。他说在这个世上,玉珍和孩子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恳求老九,看在他们共患难的份上,如果他今后不方便或不能照顾玉珍母子了,希望老九能够替他照顾玉珍和孩子。
  老九是个相当重感情、讲义气的人,他当即就向张长如保证,说他一定不负重托,只要他老九能办到的,他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做的。
  在这个运动中,老九虽然也没能逃脱在外,但他终究比张长如幸运多了。他平时白天除了被拉出去批斗外,就是在窑厂里干活;晚上还是住在窑厂里,相对是自由的。所以,老九经常会买些副食品,在晚上送到玉珍家去。玉珍家,老九是认识的,在孩子过百岁时,他跟张长如去过玉珍家,还买了不少礼物,中午在玉珍家吃了饭,临走时还丢给玉珍五块钱。玉珍执意不肯要,熊广财却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一开始,老九送东西去玉珍家,他是直接叫门进去的,每次都不见熊广财在家(也许他是忙于革命事业),老九怕被别人看见,更会影响玉珍的名声,这对玉珍来说,确实是雪上加霜的事情。因此,后来老九就把东西悄悄放在玉珍家的外窗台上,当玉珍一早起来后,若发现窗台上的东西,就知道一定是老九昨晚(夜)送来的。
  距上次批斗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张长如和其他四个“四类分子”再次被拉到玉珍她们生产队去批斗。这次批斗的程序和内容与上次大体相同,只不过这次社员们把批斗会当作一次娱乐活动和一场可以发泄的游戏。他们似乎自发地形成了一个革命群体,随着与革命干部和红卫兵小将们的互动,那些社员们已然融入了这个时代的洪流。
  除了玉珍她们生产队之外,周边还有几个生产队的社员也赶来参加批斗会,人数达到六、七百。在这么大的一个集体活动中,不乏涌现出一些敢于抛头露面的能人志士;他们极好地发挥了革命的能动性和革命的特色性,以至于才把这个批斗会开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
  社员群众们在“革委会”副主任的带领下,连续呼喊着口号,声浪一次高过一次,还一次比一次整齐。当玉珍听到“打倒反革命分子、狗特务张长如”时,就感觉是要打倒自己似的,同时感觉周围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自己,让她害怕、让她羞愧……
  当呼喊打倒谁时,那些能人志士们便配合着围殴谁。这些能人志士对这五个“四类分子”除了拳脚相加外,还变着法地来羞辱和折磨他们。这五个“四类分子”有的被揪着头发在人群里串行;有的坐着“土飞机”在人群里游走;有的双手用绳子捆住,两脚用绳子控制在15——20公分的距离,当手上的绳子被人牵着向前跑时,脚上的动作稍有不协调就会栽个狗吃屎。即使协调时的动作让人看起来也很别扭、滑稽。这给在场的所有人带来了一阵又一阵快乐的笑声和欢叫声。“四类分子”们被不停地交换着批斗方式……
  批斗会就这样在一个自娱自乐的形式中进行着,沸腾起来的社员群众个个情绪激昂,口号声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此起彼伏的起哄声。靠近“四类分子”的,总有人不断地轮流上去施展一下拳脚,外围的人也不停地向“四类分子”扔砸泥巴等脏物,甚至还有人弄来粪便涂在“四类分子”的身上、头上或脸上……
  玉珍站在人群的外围,她想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她觉得他们都疯了,都变得不像人了。她随着人群的移动而不停地变动自己的站位,力求通过人的缝隙能够看到张长如。可尽管玉珍怎样寻找,都看不到张长如的影子,她只能跟着人群的屁股后面跑过来跑过去……
  直到这些革命群众疯够了、疯累了,会场才渐渐地平静下来。玉珍也才在稍变疏松的人群里看到了“四类分子”。当玉珍目寻到张长如时,心都碎了,她看到张长如头上的高帽子没有了,有的只是凌乱的头发,和头发上粘着的已经凝固的粪便;脸上已被泥、灰弄得面目全非,身上更是不能辨别穿着何色的衣服。
  玉珍慢慢地从人群里挤向张长如,可她到了张长如的近处时,却又躲在别人的后面,看着张长如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心里就像针扎一般。此时此刻,玉珍真的想冲上去抱着张长如大哭一场。然而她不能够这样做,现实是残酷的,不要说拥抱张长如了,就连整个这个会场都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在玉珍的周围,到处都能听到有人议论她和张长如的事。有本生产队的人在一起议论的;也有她生产队的人把她和张长如的事讲给别的生产队人听的;还时刻都能看见,到处都有人指着她给不认识她的人看的……
  玉珍感到非常的当无地自容,觉得再不能呆在这里了,于是,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挤出了人群。
  在张长如被控管的这一个多月里,老九一直持之以恒地帮助玉珍,自己的一点积蓄也花得差不多了,加上自运动来了之后到目前也没拿过一分钱的工资,经济问题很快就让老九捉襟见肘了。
  老九由于经济危机,无法再给玉珍的帮助,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再给玉珍送东西了。在这样一个数九寒天里,老九估计,玉珍现在的日子一定是相当难过的!他跟大伙东拼西凑借了一点钱,买了一点食物和一些生活必需品,在晚上九、十点钟的时候,老九悄悄地送往玉珍家。
  当老九来到玉珍家的窗台前,听见里面好像有人在吵架。因为隔着这个土窗台里面就是玉珍的“卧室”,老九贴近墙壁仔细一听,原来是玉珍和熊广财在吵架。
  “你这个畜牲!你还回来干什么?”玉珍骂道。
  “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熊广财说。
  “你的家?你把这里当家了吗?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你什么时候管过呀?”
  “不是那个‘四六分子’管你的吗?怎么,他现在不管你啦?我说这次回来怎么没找到好吃东西的呢?”
  “你个畜牲!你个下地狱的!你就知道找祭,你祭死的了!你还能干什么啊?”
  “我还能干什么?我还能、还能干你……”
  接着就听到熊广财对玉珍粗暴的撕扯声,还有玉珍的反抗和诅骂声……
  就在里面爆发“战争”的时候,老九轻轻地把东西放在窗台上,然后悄悄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老九一边走一边想:这个熊广财从不管玉珍母子的死活,回家就是为了发泄自己的兽性,难怪玉珍对这种人是彻底地失望和死心的。老九走着想着,突然听到路边的荷塘里有什么声音,他停下脚步并蹲下来静听。
  由于整个荷塘都是被枯萎的荷叶遮盖着,月亮也不明朗,老九只能借助暗淡的月光,隐约看见荷塘里,靠近对面有个黑影在动荡,于是他就猫在地上静观情形。老九等了足有半个小时后,发现从荷塘对面爬上来一个人影,手里好像还提着个篮子。老九看到那人正朝着自己这边的小路走过来,他怕再猫在这里会吓着那人,于是就站起身来迎着那人走去。
  那人突然看到前面的老九,一下愣住了,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老九走近那人的面前一看,原来是个偷踩塘藕的人。此人大约四十多岁,当老九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那人慢慢转动身子用背对着老九,老九没能看清此人的面容。但此人卷着裤腿光着脚,提着一竹篮子泥藕站在那儿,正簌簌发抖,却让老九看得真真切切。
  老九从麦田绕过此人,心想,此人可能就是附近某个生产队的,家里生活一定是困难到了极点,否则不会在这个寒冬的深夜里下塘偷藕的;幸亏碰见的是我老九,要是碰到别人,那他很可能就要倒霉了,不把他打成“四类分子”才怪呢!
  老九回到窑厂宿舍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可他上床之后没有一点睡意。偷藕人的那种情形,在老九的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他想象这个人的老婆孩子们正盼着他给他们快点带回来食物;同时也感到,玉珍现在是多么地需要张长如。可现在连他老九也不知张长如被弄到哪里批斗去了,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样去兑现他对张长如的承诺。
  过了几天后,老九想到玉珍现在肯定又是揭不开锅了!但是此时他也无能为力。怎么样才能够帮助玉珍呢?老九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一个办法来。忽然,在他的脑海中跳出一个场景来——荷塘。对,藕!藕能当饭吃,也是和血滋补的食物,尤其对玉珍这样瘦弱体虚的女人来说,更是上好的食品。
  于是老九下定了决心:今晚就去采藕。当大家都进入梦乡的时候,老九悄悄地起床,从窑厂里带上一只簸箕,一个人来到了荷塘。
  这个冬季夜晚的田野一片漆黑,四周像死一般的寂静,荷塘里枯败的荷叶立在水面之上,在黑暗中好似一个个怪兽的脑袋探出水面,大小不一,姿态各异。老九四下里瞅了瞅,没有什么情况,于是他脱下鞋袜和外裤,慢慢地把脚伸进水里。当老九的脚刚触及到水面时,他的腿就像弹簧一样,立马收了回来,他顿时感到脚底一阵寒袭,如此冰冷的塘水,真的让他望而生畏。
  老九坐在藕塘边,试了几分钟还是不敢下水。他想到张长如的重托,想到玉珍目前的困境,于是咬紧牙、鼓足气,一下站进了水里。刺骨的塘水,瞬间夺去了老九身上许多热量,他站在水里适应了一会,然后用脚顺着荷藕的枯茎向泥土下踩寻。
  老九一鼓作气,凭着他年轻时采过几次塘藕的经验,十几分钟的时间,他就踩寻到了一二十斤的塘藕。此时老九已冻得浑身发抖,上下牙齿在不停地打颤。他脱下潮湿的长内裤,在水里把腿脚洗干净,再用整干的长内裤把腿脚擦干,然后快速穿上外裤和鞋袜。此前老九感觉腿脚已没有什么知觉了,当将鞋袜、外裤穿上后,他的腿脚很快就恢复了知觉,感觉身上也慢慢地舒服起来了。
  老九将采上来的塘藕放进簸箕里,再把它送往玉珍家。老九到了玉珍家门口后,将这些塘藕悄悄地放在玉珍家的门槛上,然后带着空簸箕又回到了窑厂。
  第二天老九发烧了,他睡在宿舍里,不能起床。老九虽然冻病了,但他心里感到轻松了许多,仿佛暂时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老九连续在宿舍里睡了一个多礼拜,才慢慢地恢复。
  大约又过了一个礼拜,老九估算:送给玉珍的塘藕早该吃完了,于是他又筹划准备再去采寻塘藕。
  那天晚上月色姣好,白天还冷得出奇的天气,到了晚上,气温回升了许多。在九点钟左右的时候,老九披着月光再次来到荷塘。这一次,老九总结了上次的经验,他带来了毛巾,下水前,他把下身脱了个精光,为了适应寒冷,他用浸过水的毛巾,擦湿自己的两条腿,然后一咬牙,“倏”地一声站进了水里。
  在老九下水刚刚几分钟,他正毫无顾忌地采寻着塘藕时,感觉对面的塘埂上有人影,他就立即停下来仔细窥探。老九发现人影已经走到了荷塘的横头埂上,正要转向他这边的塘埂而来。老九站在水里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来人的动向。
  老九借着月光,远远地看见是两个人,手里还拿着竹竿似的东西,径直朝着自己这儿走来。接着听到了这两人轻声在说:“偷藕贼好像就在这一段地方下去的。”
  “嗯,对,我也感觉就是在这个地方。”
  “我们仔细找,找到弄死他!”
  “对,弄死他!看这个偷藕贼害得我们这么多天晚上都没睡好觉。”
  老九呆在水里听得清清楚楚。“这下完了!”他心想,这两人就是在这里看守藕塘的,他们就是等在这里来抓偷藕人的。怎么办?怎么办?老九不停地问自己。随着那两个人的越来越近,老九彻底慌了神,他下意识地慢慢向枯荷叶密集的地方移动。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其中一个说,“看,他衣服在这里呢!”
  “哦,真的,打死你狗日的!打死你狗日的……”另一个一边说着,一边用竹竿在老九放衣服方向的水里乱打一气。打完以后,他们一边继续寻找,一边用竹竿不时地在水里扑打几下,嘴里还不停叫道:“偷藕贼!上来!上来看老子不弄死你……”
  老九在水里知道,他们看到了自己脱在岸上的衣服,但没有发现他的人。
  这两个人开始加大搜索的力度和范围,他们站到了荷塘的最边缘,将竹竿伸得更远、打得更响。他们一边不停地用竹竿在水面上扑打,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地不休不止。
  老九担心自己不够隐蔽,感觉竹竿就要碰到他了,所以,他还在悄悄地向着枯荷叶更密集处移动、隐藏。此时的老九,大脑里已经全然不知道,那荷叶密集之处正是水深的地方。塘水已经侵湿了他的整个上衣,水面已到达他的肩部,老九却全然没能感知这些。此刻,他已完全忘记了自己在水里的危险,其实此刻,他在水里也已经失去了知觉。他心里只是一个劲地想要躲避这两个看藕人,他知道:如果被抓住了,他的命运就会像张长如那样……
  在这个深冬的夜里,老九泡在荷塘里,已有半个多小时了。老九感觉岸上人的叫骂声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小得像是在万里之遥发出来的。最终,老九完全没有了意识,他慢慢地向水下沉去、沉去,如同一名资深的潜水员一样,那么娴熟而又平静地离开了水面,去往那不见天日的深渊!除了冒出几个微弱的水泡外,再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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