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其实，周霞并没有逃往台湾。
　　要说这个周霞也够倒霉的，原本嫁了个北平旧政府的官员，没想到才嫁过去三年，那个官员就得了暴病身亡，而且还没留下一男半女。再想嫁人就难了，有钱人不愿娶她这样的寡妇，没钱人她又看不上，就一直待在娘家了。周霞只比周广源大五岁，不仅对周广源和周广财兄弟俩很严厉，对下人更为苛刻。周家大院的人私下里都叫她狐狸精，说她就是《红楼梦》里的凤姐。
　　周霞原本是跟着周老爷一家去台湾的。到了塘沽，跟周老爷一家走散了，船票在周老爷手里，她上不了船，只好躲到了天津卫的大姐家。昨天，一接到周广源的电报，立马买了火车票赶回了北平。下了火车，她没敢直接回周家大院，怕其中有诈。因为她担心共产党收拾周家，所以她坐着人力车先到了韩家。她曾在报纸上看到韩永年的名字和照片，那是新政府举办的一个座谈会，韩永年作为商会代表，在会上表态拥护新政府。
　　韩永年知道周霞在周家的分量，别说周广源了，就连周老爷和周夫人也让她几分。所以周霞一到，韩永年甚为高兴，觉得韩玉萍和周广源的婚姻有救了。韩永年吩咐下人备上好的饭菜，让夫人陪着周霞吃喝。
　　周霞拍着胸脯说：“这门亲事是我大哥大嫂跟你们订下的，那就是板上钉钉子的事儿，任谁也改变不了！”
　　韩永年高兴地：“有小姑奶奶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韩夫人也欣慰地：“只要周家不退婚，我们韩家多给一倍的嫁妆都乐意。”
　　周霞：“韩老爷、韩太太，你们放心吧，我一会就去西山三圣庵，保准把玉萍接回来。”
　　韩永年和韩夫人高兴得直作揖。韩永年激动地：“小姑奶奶，只要能让玉萍回心转意，我们一准儿重谢您，我们还要捐资重修三圣庵！”
　　周霞酒足饭饱后起身：“韩老爷，备车吧，咱们就来个快刀斩乱麻。我想好了，这件事就按我说的办，先把玉萍接到周家大院，我就不信广源那小子敢不听我的！”
　　周霞很喜欢看《红楼梦》，最喜欢凤姐，一直想做个凤姐式的人物，掌管周家的买卖和周家大院。她知道周广源喜欢陈燕春，她也知道陈燕春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根本驾驭不了陈燕春，所以她不能让陈燕春嫁到周家。虽然她也不是很喜欢韩玉萍，但是比起陈燕春，她更希望周广源能娶韩玉萍这个林黛玉式的人。只有这样，她才能独揽周宅的大权；换个角度讲，如果周广源非要娶陈燕春，势必与杜文泉结下深仇。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杜文泉又是共产党的军官，周家能有好果子吃吗？所以，她要阻止周广源娶陈燕春，不能因为一个女人，毁了周家的百年基业。正如韩老爷所言，杜文泉死里逃生，这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当然，周霞也清楚，要想劝说周广源放弃陈燕春，不是件容易事。别看周广源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可脾气上来，她大哥大嫂的话都不听，更何况她这个只大他五岁的小姑姑？因此，她只能采用特殊手段让周广源就范。她的特殊手段就是把韩玉萍接进周家大院，最好是生米做成熟饭；即便做不成熟饭，也要让院里院外的人都知道，韩玉萍是周广源的媳妇。
　　周霞很为自己的这个决断感到自豪，这样的决断只有她这个小姑奶奶才能想出来，恐怕大哥大嫂若在，也未必能想得出来。既然是决断，就不能耽搁，就要立马实施。车子很快到了西山脚下，周霞只恨车子不能直接开到三圣庵，现在只能辛苦她那双三寸金莲了。周霞赶上了裹足的尾巴，脚还没裹彻底、又赶上了放足，所以她的脚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三寸金莲，否则她也不可能徒步走上三圣庵。
　　周霞进了三圣庵，正赶上韩玉萍在庵堂里挥毫《三圣庵赋》：
　　“如来佛佛光普照，观世音救苦救难；诸佛度化天地，众生受苦人间；黑窑厂不黑，古建筑璀璨；三进三出三大殿，石雕龙盘兽飞檐；古都西山，百亩水田；堤柳行植，袅袅生烟；游人百姓祈祷，不知神佛可见？
　　三圣庵，依山傍水而建。门前古木四，近水美景映大川。柯如青铜亭亭，常来信女善男。三圣殿，霞光万道，京都奇观；台下亩，郁郁葱葱，沐浴清泉。豆有棚，瓜有架，绿且黄也，神界人间。畦陇之方方，林木之行行，梵宇之厂厂，雉堞之凸凸，漫步至此，心自平静意盎然。
　　颂曰：
　　阿弥陀佛药师佛，释迦牟尼丈六身。
　　四方度化大势至，庄严慈悲观世音。
　　佛光普照人世间，心存善念有温馨。
　　欲升天堂早回头，怕入地狱别害人。
　　 
　　要说这韩玉萍，不愧为大家闺秀，不仅相貌和性格酷似黛玉，就连文笔和才思也与黛玉有几分相像。她爱周广源，也像黛玉爱宝玉那样，爱在了骨子里。她自小到大一直把周广源当成自己的知己、自己的依靠，当成白头偕老的爱人；所以一得知周广源悔婚，便万念俱灰，只身来到三圣庵，执意剃度为尼，情愿与青灯古佛为伴，了却残生。
　　她给父母留下的诀别信写道：“父母大人，古往今来，女人从一而终，要的就是节烈志气。女儿我和广源有婚约，就非他不嫁。广源既然不要我了，我活在红尘没有任何意义。我的心死了，唯一的路就是出家为尼。你们不要找我，除非广源回心转意，让他来接我……”
　　庵主了缘师太跟周韩两家有渊源，也知道两家定过娃娃亲，自然不会草率为韩玉萍剃度。韩玉萍一进三圣庵，了缘师太就劝她道：“姑娘，你暂且住在庵里修身养性，观世音菩萨会保佑你的。不要急着落发，先住上一段时间再说，想做比丘尼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佛祖以善念度化众生，其实也是为了能让众生好好地生活。姑娘俗缘未了，不能出家。你先在庵里带发修行，不必剃度，过些日子你的命运必有转机，阿弥陀佛。”
　　韩玉萍听了缘师太的话，答应在三圣庵里带发修行，晨昏一叩首、早晚一炉香，了却心中烦恼。
　　了缘师太见周霞到来，便对韩玉萍说：“姑娘你的福星来了，这下你可以解脱了。”
　　周霞拉住韩玉萍的手：“孩子，你咋也这么傻？广源是个混账王八蛋，你跟他置气干嘛？你放心，我是他的长辈，不可能让他由着性子胡来。他父母不在身边，我就是他的家长，婚姻大事我说了算。父母订的婚约他没资格取消，违背父母之命就是不忠不孝，喜新厌旧就是不仁不义，小姑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听我的，把眼泪擦干净，换上衣服跟我走。”
　　韩玉萍泪水不止：“小姑，我不能就这么回去，除非广源认错，亲自接我回去，不然我……”
　　周霞掏出手绢给韩玉萍擦眼泪：“好孩子，有志气，有性格，这才像我们周家的媳妇！听小姑跟你说，这事不能赌气，‘小不忍则乱大谋’，暂时忍一忍；我接你回去，不是回你们韩家，而是直接进我们周家大院。杜文泉不是回来了吗？他现在是解放军的军官，那个陈燕春跟他才是一对儿。你想想，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广源要是娶了陈燕春，就跟杜家结了仇，往后还有周家的好儿吗？就算是为了救广源，你也得赶紧跟我回去，你和广源的婚事包在我身上。”
　　韩玉萍收住了眼泪：“广源要是不听您的呢？我不是就更无地自容了吗？”
　　周霞拍着胸脯：“你就放心吧，我既然敢接你回去，就能做广源的主。”
　　韩玉萍表情释然了：“好吧小姑，我听您的。”
　　说着，韩玉萍找出自己的衣服，开始换。周霞在一旁端详着：“瞅瞅，多好的身段，细腰、大胯、高胸脯，头生一准儿是个大胖小子！”
　　韩玉萍脸红了，赶忙用衣服挡住了丰满的胸部：“小姑，您……”
　　周霞笑着：“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这时，了缘师太推门走进来，见韩玉萍换好了衣服，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施主功德无量，玉萍姑娘能够回心转意，贫尼也心安了。阿弥陀佛！”
　　周霞和韩玉萍与了缘师太道别后，出了三圣庵下山，一起上了轿车，直奔周家大院而去。
　　 
　　昨晚，周广源原本是想跟陈燕春谈谈的，离开天桥“得意轩”，他就径直去了陈燕春任教的学校。学校的门房告知他，陈燕春没有回来，周广源便悻悻地回了周家大院。听到陈燕春在杜家跟杜母说话，便没好意思叫她。刘长禄见周广源回来，将他叫出来叮嘱了几句。意思是让他忍耐忍耐，别在杜文泉的气头上跟他较劲，那样只会把事情往坏里整。周广源嘴上硬，心里还是有几分惧怕的。杜文泉是什么人他很清楚，惹毛了他，真有可能一枪把他开了瓢儿。
　　周广源几乎一宿没睡，他一直观察着杜家的动静。先是看到陈燕春出来倒洗脚水。每天给杜母洗脚，是陈燕春必做的事情。周广源用力咳嗽了两声，想让陈燕春在院子里停留片刻。陈燕春愣了一下，还是回了杜家；后来，杜文泉从后院回来，跟陈燕春在堂屋说了几句话，继而南屋的灯亮了。陈燕春并没有跟着杜文泉进南屋，而是在堂屋门口把火炉子封好火，去了杜母住的北屋。这样，周广源的心里才减少了几分醋意。此刻，他就怕陈燕春去杜文泉的房间，倒不是担心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就是不希望他们单独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