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吓人的声音

　　此后的一个多月，水莲天天晚上来煤火炉子上熬药。这天晚上，秀兰已经到三妈家睡觉去了，水莲才来熬药。药熬好了，放在炉子边上，水莲啰啰嗦嗦地说着闲话。她说在自己家里熬药太麻烦了。要在院子里竖立三块砖头，把药锅放在上面，底下用麦草细细地烧，一边从前面搭麦草，一边用细棒从后面小心地往出扒灰，猛不防一阵风吹来，把火吹灭了，还弄了人一脸黑灰。这时得趴下吹火，火吹着了，浓烟却把人熏得直流眼泪。麦草火烧了半天，药锅里的水才慢慢地呲呲响着。也不知道药熬好了没有，算了，不管它熬好了没有，滗出来喝了病就会好的。现在好了，有了你这炉子，熬药真方便啊！
　　德仁坐在煤油灯下专心看书，没有仔细去听水莲啰啰嗦嗦的叙述。
　　哎，书呆子，这是农村生产队，靠挣工分吃饭，读书没有用。德仁，嫂子给你说个正经事，放着秀兰这么水灵灵的大姑娘，你能不动心？明天晚上，趁她没有出门，你把她紧紧地搂住，抱到炕上去，怕她不依从你？水莲神秘兮兮地说着，猛地伸出两条壮实的胳膊，从腰部紧紧地搂住德仁，给他做了一个典型的示范动作。
　　德仁吃了一惊，心就腾腾地急跳着，他顺势站了起来。由于德仁个子高，水莲个子低，也就自然而然地解脱了水莲双臂的缠绕。他没有对水莲发脾气，只是装作老实巴交的样子说：我不敢，我没有你这么大胆！
　　德仁一语双关，说得水莲有点尴尬，有点脸红，粉白的脸上露出两朵莲花，却更加光彩照人，她的一双眼睛也是水汪汪、情迷迷地，德仁几乎不敢和她对视；而在她轻轻转身弯腰去端药锅的时候，更有意地摆弄出一种苗条妩媚的身段。
　　德仁知道水莲是村里有名的美人，今天又是这样举动，他却丝毫不为之动心。他要忠实于秀兰，他要对得起秀兰，就在这种心情下，他注视着水莲袅袅婷婷地步出了房门。德仁的思绪被打乱了，虽然还继续坐在煤油灯下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水莲这样的女子似乎在哪儿见过，又说不清楚。他正在看鲁迅小说，于是有意翻到《故乡》这篇，读了读那段关于豆腐西施的文字，拿水莲和豆腐西施相比，她们有一点像，似乎又不像，毕竟时代不同了。
　　夜深了，凉气袭人，德仁披了件衣服继续读下去。他不能因为参加农业劳动而荒疏了学习。这一点，秀兰表示理解，而秀兰爹就坚决反对了，他怕德仁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远走高飞，会抛弃了他。对于这种担心，德仁自然是一笑置之。
　　农村的夜晚，一个人呆在家里，可真是绝对的安静，以至于可以听见“静”的声音了。突然，院子里“啪”地响了一声，再仔细听时，又没了声音。德仁继续读书。可过了一会儿，又“啪”地响了一声，侧耳细听时似乎还有短促的呼吸声，德仁不由得紧张起来，连心脏也扑通扑通地加快了跳动的节奏。他仔细一想，咱是穷人一个，家里没有什么钱财，小偷不会光顾的，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可这时院子里又“啪”地响了一声，德仁真的毛骨悚然了。
　　德仁转念一想，我不信神，也不信鬼，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就是胆量有点小，正需要锻炼锻炼。想着，想着，德仁给自己壮壮胆量，猛地一下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四下观看，朦朦胧胧的，并不见半个人影。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仰望天空，星斗阑珊，忽然感到一股带着寒意的凉风嗖嗖地吹过来，掀起他的衣襟，掀起挂在房檐下墙上的大雨帽，大雨帽被掀起好高好高，然后落了下来，重重地打在墙上，发出“啪”地一记重响。德仁这才恍然大悟，长长地嘘了口气，放下心来。这种大雨帽直径约70公分，外壳用竹篾儿编成，里面衬着柔软的桦树皮，下雨时戴着它很方便。
　　德仁走到墙角鸡架下小便，听见了鸡只们短促均匀的呼吸声，和人的呼吸声似乎没有什么两样，这又解开了他心中的另一个疑团。现在，德仁放心地走进房子继续读书，不过他顺手取下了那个挂在墙上的大雨帽。
　　第二天，德仁把这件事情告诉给秀兰，秀兰吐了吐舌头：要是我一个人呆在家里，黑更半夜，是绝对不敢出去看的。德仁又吞吞吐吐地给秀兰说起了自己的另外一个疑惑：晚上，一个人呆在家里，有时候会听见一种莫名其妙、声音很大的爆裂声，挺怕人的......
　　秀兰笑了，像哄孩子似地说：别害怕，听老人说，盖房的木头和屋里的家具受气候的影响，都会发生爆裂的。等以后，我回来住，就不用害怕了。
　　德仁也笑了：多会呀？我都等急死了！
　　秀兰红了脸骂道：急死你去！
　　过了端午节，渭北塬上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颜色早就由碧绿变为绿黄，再变为黄绿，并逐渐加深了黄色，随着浩荡东风的吹拂泛起海浪般的波涛，夏收的气氛日渐浓厚起来。
　　秀兰爹在县上买了两把镰肋子和几个刃片，买了一个细磨石，还买了两顶细辫子编织的白亮亮的新草帽。于是，他便坐在屋檐下刺啦刺啦地磨起刃片来。
　　秀兰赶在夏收前织完了十丈布，给德仁做了两件带蓝道的白衬衣，德仁喜滋滋地穿在身上，猛一看和商店买来的布没有两样，惹得村里的年轻人羡慕得不得了。细心爱美的秀兰用白颜料把衬衣漂了白，使得白布更白，蓝道更蓝。她要把德仁打扮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不能让村里的长舌妇编排自己，好像亏待了德仁似的。她要显示出自己的真本领，让一些人对她“年龄小、不会做针线活儿”的担心落空。
　　秀兰也是第一次在农村参加夏收。她从小跟爹在县城长大。秀兰爹在东街租了一间门面房经营烟酒杂货，靠着良好的人缘，生意搞得红红火火。三年困难时期，城镇精简人口，秀兰随爹回到农村，在安平小学上六年级。她学习努力，作业认真，考试经常是九十多分，老师都夸她是个好苗子。
　　没想到，秀兰爹却为此犯愁了。原来，他有四个女儿，老大出嫁了，老婆病逝后，先后把老三、老四送给人家，只留下二女秀兰视为掌上明珠，还要靠她养老送终。现在，秀兰学习出色，以后学历高了就会远走高飞，所以他要求秀兰退学，回家务农；而秀兰却非要去上学不可。于是秀兰爹就跑到学校里，硬是把秀兰从课堂上叫回家去了。
　　秀兰哭哭啼啼回到家里，整日以泪洗面，睡在炕上，两天不吃不喝。多亏了三妈苦苦相劝，秀兰才渐渐平静下来。此后，秀兰爹就东托人，西求人，给秀兰找上门女婿，可秀兰不是嫌人家“土气”，就是嫌人家“没文化”。于是德仁就成了比较满意的上门女婿。
　　既然退了学，秀兰就跟着老人们学习一些农村妇女赖以生存的技艺：纺线、织布，缝衣、做饭，绣花、做鞋等等。现在，买粮要粮票，买布要布票，秀兰用生产队分给自家的一些棉花纺成线，织成布，做成漂亮的衣服，交了一张令人满意的答卷。秀兰爹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德仁也暗暗称赞，对秀兰在七分爱意的基础上，又产生了三分敬意。
　　临近夏收的时分，太阳也显得格外的亮，格外的红。俗话说，麦熟一晌，蚕老一时。麦子一日几种颜色，一块麦田早晨还欠火候，下午则完全成熟了。安平村每日派出两个有经验的农民，早晨、下午到各个田块巡视，观察小麦的成熟情况，以便队里安排小麦收割计划。
　　正在这个关键时刻，天空阴沉沉地布满乌云，接着便哩哩啦啦地下起了小雨，后来竟然变成了铺天盖地的中雨、大雨。老人们暗暗地祈祷着：老天爷保佑，千万可不敢刮大风啊！
　　天公似乎也知道人们的心意，只是吹了点小风，没有大发脾气。谢天谢地，下了三天雨，天就放晴了。可当旭日高高升起，万道金光照射麦田的时候，安平村的人们全都惊呆了：呀，1000多亩麦子同时成熟了！
　　俗话说：麦怕杏黄雨，是说杏子黄了的时候下的是好雨，能催麦子早熟，熟个好颗粒，预示着今年麦子的丰收。自然，也有利于活墒种秋，保证了秋播的出苗率。
　　早晨，队里安排社员在收割了菜子的地里抢种玉米，中午男女社员一起上阵抢收小麦。看着遍地金黄的小麦，人们既兴奋，又担心，有人在发牢骚了：我说，绿收一半，黄收一半，雨前就建议开镰收割阳坡的小麦，可是没人听。现在倒好，麦子全黄了，要是遇到一场大风，麦粒可就落在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