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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作品名称:赣江从这里流过      作者:聿苏      发布时间:2018-02-15 13:51:12      字数:5526

  安南山从张雪梅简短的言谈中,看出她外柔内刚的性格,洞察问题的睿智和坚韧的意志,决定启用她担任分管生产的副总。
  决定已公布,全厂一片哗然。没人会相信这个刚满三十岁,满脸绽放羞涩笑容的女子能担当如此重任。让人惊讶的是,在她的指挥下,柠檬酸厂当月的产量在综合成本不变的情况下,竟然一下多出一百六十多吨,净增纯利一百三十多万元。
  惊人的利润带来了惊人的波动,职工的心骤然失去平衡。
  “这还得了,一年下来厂子挣下一千五六百万真金白银。照这样下去,要不了两三年,这座金矿就真的要姓安了。凭什么!安南山只不过凭着一张连擦屁股都不用的欠条呀!”
  郭连成大失所望,没能当上总经理,只落个虚职——工会主席,因此对从天而降的巨额利润,满腹肝肠颠倒,私下里说:“一个啥也不懂的外行,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霸占了一座油井。我们这些苦苦奋斗几十年的人,所有的心血全部献给这个空手套白狼的粮食贩子了”。
  周如生出人意料地当了总经理,可是,他却无权过问生产上的事,权利仅限于柠檬酸销售;论实权,与过去的供销科长没有任何区别。他对公司丰厚的效益保持缄默,即便是有人追问,他也只是讳莫如深地笑笑。
  市经贸委主任张颂内心五味杂陈,对安南山半开玩笑:“你看我这事办的,上下不落好。原以为柠檬酸厂只不过是一些破旧的坛坛罐罐,卖了权当处理废品,怎么也没想到废品中藏着一块祖传的金砖。”
  对此,刘名江也有点哑巴吃黄连,在一次常委会上说:“有人说,柠檬酸厂从表面上看是一件破棉袄,可衣兜里装着一块无价之宝,市委的领导瞎眼,把宝物当废品卖了。在这里,哪位敢拍着胸口说,要回那件棉袄,那块金砖还完好无损?谁表态,谁去挂帅。不过,你要与我立下军令状,搞不好,就地免职,净身出户。”
  市长说:“搞改革真难,说是让摸着石头过河,看着河里水大,大家都站在岸上,谁也不愿下水;有人不顾身家性命地过去了,裤子还没干,岸上的人就开始抱怨。柠檬酸厂的产权转让,我开始是有想法,主要是担心安南山没有雄厚的经济实力,折腾几下,拿了自己的欠款走人。现在事实证明,我当初的判断有点小人之心。听说,安南山没有从工厂拿走一分钱,而是一门心思抓生产、做市场。这个结果不正是在座的各位梦寐以求的吗?可是,好事带来了负面影响,而且朝着难以控制的局面发展,我们不能坐视不管,任由影响肆意蔓延,那样的话,对安南山也不负责任。”
  市长的话得到全体常委的认同,为了平息事态,会议做出决定,提请省国资委对柠檬酸厂产权转让做出审查。
  省国资委派了一个工作组进驻柠檬酸厂,对“转让合同”逐条认真审查。认为,柠檬酸厂确实到了濒临倒闭的边缘,市委做出转让设备和所有债务没有让国有资产受到损失。调查中发现,安南山在实际经营中,虽然获得巨额利润,却没有转移,认真履行合同条款,在短短的半年时间内,还旧债一千多万元。
  最后得出结论:柠檬酸厂的资产转让,没有侵占国有资产,符合中央放开、搞活的相关政策。
  安南山在这次风波中泰然自若,对张颂说:“我已做好了离开的准备,等候市委的决定。”
  职工的意见也不完全一致,一些月薪翻番的技术人员纷纷表态,“安老板是一个干大事的企业家,他去哪,我们跟着。现在国内倒闭、停产的柠檬酸厂那么多,有我们这些人在,一个死厂很快就能运转起来”。
  事态平息后,张颂说:“安先生,你头一炮干嘛要这么惊天动地,我差点被你炸死了。幸亏刘书记英明,从省里请来了免死牌,不然的话,我金条没收到反而收到一张降职处分!”
  “金条会有的,只是时间没到。”安南山道。
  张颂说:“不开玩笑了,说正题。哎,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而是受领导的旨意。领导的原话我不好说,大意是,你挣这么多的钱有问题,想办法共一下产,多少分一些给职工。你当大资本家,也别光让工人兄弟当伙计,散些小钱,每人弄张股东的小凳子坐坐,好让人家消消气。这样,你的老板椅才坐得安稳。若是有一天,工人兄弟唱起国际歌,我们市委的无产者断然不会站在资本家一边。送你一句党中央的忠告,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和谐社会,最主要是体现在利益分配上。你这个刚刚占山为王的大王,不单要管好宝箱,也要管好山头的众位弟兄。”
  安南山感到张颂说的有道理,于是埋头读了一大堆有关股份制企业管理的书,包括西方现代化企业机制、东南亚家族企业的经营理念、中国国有企业未来的发展方向等方面书籍。像老绵羊啃骨头,明知不对口味,为了活命也只得咬着牙根死啃。不久,一份“清源生化有限公司吸纳职工入股方案”呈在张颂案头。
  张颂看了,拍案叫好。
  张颂不敢怠慢,急忙向刘书记汇报。刘名江看着几十页稿纸,说:“我不看了,你简单地说一下就行。”
  “这个方案的精髓就是把职工的贡献转换为股份。公司每年拿出30%利润奖励职工,奖励的形式不是发奖金,而是转换为股金。”
  刘名江笑道:“这个安南山,亏他想出来,这不是抽左胳膊上的血打在右胳膊上吗?”
  张颂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两针都扎在他的肉上,等股东的队伍壮大了,他这个老板就不好当了。”
  刘名江摇头:“哄谁呢,看着阴天,他才撑起这把伞。雨过天晴,这把伞一收,头顶尽是湛蓝的天空。不过,我越来越佩服他了,这一计,妙不可言,让政府望尘莫及。看着吧,未来赣都市的私企老大非他莫属。今后他的事,你们经贸委就不要问了,干预的越多,麻烦越大。”
  安南山自以为在自己的身上扎了两针就能满足职工的对金钱的欲望,孰不知,金子对人的刺激远远胜过毒品,上瘾的人会发疯。
  第二年,安南山还清所有欠款,顺理成章地办房地产证过户手续。在这个过程中,周如生、张雪梅各得五十万股金奖励;设备部长胡学峰、发酵车间主任朱斌各得到三十万奖励股金。
  周如生虽说得到五十万股金,心里仍然忿忿不平,看着“房地产评估报告”上写着“六千八百万人民币”,感觉眼里止不住流血。
  时隔不久,一件惊人的意外发生了,安南山在从南昌回赣都途中,所驾轿车从山路陡坡上冲下数百米深的山谷。一时间,清源生化有限公司仿佛跌下万丈深渊。
  公司内外众说纷纭。
  有人说,安南山是被周如生谋害的;也有人说是因为与张雪梅发生感情纠葛,开车时精神不集中发生意外。
  纷杂的议论中,传出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安南山与贪官们签订的不平等合同要作废了。这个工厂属于柠檬酸厂所有人的,全部资产要平均分到三千多名职工的头上。”
  一些人抑制不住发财的激动,在厂区外燃放鞭炮。
  当天夜里,有人在车间发现几份安南山与经贸委签订的合同复印件,这下,整个工厂如冰块落入滚开的油锅,等王晓寒处置。
  王晓寒小安南山四岁,那年三十二岁,上海医大硕士研究生毕业。她与安南山结婚六年,相恋却有十八年,乍一听,荒唐至极。
  这话,王晓寒日记里没有,是王轶臣在前往赣都市途中说的。
  上初中时,王晓寒十三岁,一天,班主任生病,她和许多同学去医院探视。在老师的病房,她看见一位英俊的“大哥哥”在病床前低头看书。“大哥哥”见同学进来,起身小声说:“妈,我出去一下。”
  当时,同学们纷纷问候朱老师,王晓寒站在门外,看着“大哥哥”身子贴着门框,小心翼翼地与她擦身而过,一时紧张地往后退;偷偷看了他一眼,心怦然一动,噢,原来他是朱老师的儿子啊!
  去年,她升入中学,第一天学校升国旗,一对高年级男女生护送国旗,女生双手捧着国旗,缓慢庄严地走向旗杆。旗杆下,站着一位英俊高挺的男生,接过国旗,动作娴熟洒脱,每个动作都扬起迷人的青春波浪。王晓寒看着,心潮荡漾,瞬间把那个英俊学长的容貌印在心上。
  医院的走廊里,那个英挺的身影渐渐离去,王晓寒痴痴地望着。忽然,“大哥哥”回头望了她一眼,王晓寒心“咚咚”跳个不停,脸骤然发热。老师逐一喊着学生的名字,直到说:“门外的是谁呀?”
  王晓寒这才羞怯地进门,应声:“老师,是我。”
  一个少女的心很容易被打动,何况是一次升旗仪式、一次邂逅、一个回目。从此,一条爱恋的河流泫然在少女心灵。王晓寒原本成绩不佳,在班里排名三十以后,这次医院的邂逅,她学习异常刻苦,经过半学期的努力,她的总成绩上升至前十名。
  一天,朱老师上课时精神有点恍惚,几次迟疑后,歉意地说:“对不起!我的儿子明天要远行,所以有点心神不宁呢。”
  王晓寒不禁冒出一句:“啊!远行?去哪啊?”
  老师表情有些凄切,没人注意王晓寒的异常惊呼。
  老师微笑着,眼角闪动泪光:“当兵……”
  许多同学异口同声:“老师,我们明天送他,可以吗?”
  “不可以。对你们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学习更重要。”
  王晓寒站起,大声说:“我们明天一早去老师家,保证不会影响上课。”她的建议得到全班同学的响应。
  朱老师情绪明显失控,哽咽地说:“孩子们,我在这里谢谢你们!不要影响正常的睡眠。好啦,我们继续上课。”
  下课后,同学们聚在一起,商量着卖什么礼品。经过一番商讨,大家决定每人出十元钱,卖一支好钢笔送给朱老师的儿子。
  晚上,王晓寒回到家,丢了魂似的,非常想去老师家,电话约了几位同学,她们都有这个心愿;于是,约好会面的时间、地点。
  吃饭时,爸爸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怀表,炫耀的口味:“晓寒,爸爸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了!海鸥的!”
  妈妈抱怨:“你的心愿实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不见了,好意思。”
  “哎,我不是把烟和酒都戒了吗?”
  王晓寒接过,爱不释手,心里莫名地冒出一个念头,送给大哥哥。
  正想着,爸爸伸手,她躲开,歪过头问:“爸,在你的心目中,还有比怀表更重的吗?”
  爸爸摇头:“没有了。”
  王晓寒生气:“那好吧,等有一天,我工作了,还你一块怀表,从此不认你了。”
  爸爸忙说:“这——东西再好,也不能与我的宝贝女儿比。”
  “爸,给你商量个事,晚上我们几位同学要去看老师,你的怀表借我用一下呗。”
  “不行!坚决不行。”
  王晓寒极快地起身,拿着怀表便走。
  她和几位同学来到老师家,“大哥哥”不在,与同学聚会去了。老师一再催她们回家,王晓寒看着桌上的军用品,不知道该把怀表放什么地方。床上,放着一个打得有棱有角的背包,随口问老师:“这个背包还打开吗?”
  “不打了,明早八点就走。你们快走吧,免得家长担心。”
  有同学建议:“要不,我们每人写一句话吧,也算临别赠言。”
  同学们分开,各自写着。
  王晓寒想了一下,撕下一小块纸,写下,“永远的旗手”,下面没有署名。她把纸片夹在怀表中,趁几位同学相互看着留言,偷偷把怀表塞进背包里。
  王晓寒回到家,一头扎进妈妈怀里,说:“怀表丢了。”
  她的哭发自内心,不是为了怕爸爸发火,而是为明天要远行的“旗手”。爸爸见她哭得伤心,反过来安慰:“丢就丢了,谁叫你说等参加工作给我买怀表。别伤心了,记住,将来还我就行啦。”
  妈妈心疼地:“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能丢呢?”
  爸爸替她解释:“越在意的东西就越容易丢。小偷全靠别人的在意得手。”
  第二天早上,王晓寒没有去老师家为“旗手”送行,担心“旗手”打开背包,老师把怀表还给她;担心“旗手”收下怀表,对她说,“小妹妹,我到了部队就给你写信”。
  现在,她不想“旗手”做出任何表示,只是想把这种心思暖在心里。
  “旗手”无声无息地走了,同学们热议了几天,说的最多的是“朱老师的儿子,在所有新兵中是最帅的”。
  “送别的人群中,有几位漂亮的学姐,其中一位好像是帅哥的对象”。
  王晓寒听着,心里很平静。旗手那么帅,怎能没女生喜欢呢?
  几天过后,老师的脸上恢复了微笑,教室里“送别”的气氛渐渐淡化。可另一种忧虑悄然蒙上王晓寒心头,怎么没有一点反应呢?莫非“旗手”没有发现背包里的怀表?或许,发现了,不知是谁的?
  一次,放学的公交车,王晓寒脑子里划过一道惊悸:天啊!那么多的背包,都是一样的,会不会相互拿错!看来,爸爸心爱的怀表真的丢了。
  王晓寒的精神消沉,说不清是心疼怀表还心疼自己遗失的恋情。然而,所有的心事都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在遥远的天际。过了几个月,老师上课时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王晓寒一阵心慌,仿佛自己心灵的风筝被老师截获。
  快下课的时候,老师让她去办公室。这一刻,王晓寒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她想好了该怎么说。
  朱老师见了她,先是亲切地握着她的手,慈爱的眼光在她脸上摩挲:“晓寒,最近你学习很用工,老师为你高兴。”
  王晓寒把头低下。
  “今天,我收到南山的一个包裹,里面是块名贵的怀表。他说,是王晓寒的,让我妥善地还给你。晓寒,这可把我难住了,怎么样才算妥善呢?”
  “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替您送他一件东西,担心您不同意,才用了这个法儿,请老师理解。”
  “老师当然理解。可是,无论如何,我不能收下这么名贵的礼物。孩子,一切都在过程中,你的心意我们收到,老师的感谢也永远留在心上。给,把怀表拿回去。”
  王晓寒接过怀表,泪水簌簌流下。晚上,她把怀表按在心口,心跳合着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心灵的深处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河流,河对岸传来浑厚的男声:晓寒,这块怀表也曾贴在我的心口,那滴答的声音就是我的心跳。
  王晓寒哭出了声。
  时间在怀表的滴答声中过去五年,王晓寒考上上海医科大。这期间,她与老师的课外来往逐渐频繁。初中即将毕业的时候,老师告诉她,南山提干了;她上高中的时候,老师告诉她,南山上军校了;她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在电话里告诉,南山在自卫反击中负伤了……
  当她把电话打回学校时,得到的消息是,朱老师请假,去昆明看望受伤的儿子去了。
  王晓寒毫不犹豫向学院请假,从上海直接飞昆明。
  到了昆明,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盲目,昆明那么大,去哪里找一个负伤的军人?为了省钱,她不住旅馆,晚上在火车站候车室,白天挨着医院寻找。一个星期过去,她去了昆明公安局,说爸爸也是一位警察,请叔叔帮她找一个伤员。
  警察说:“姑娘,不是不帮你,而是无法帮。整个云南省,几乎所有大医院都住了伤员,就算我们能逐一打听,可是有许多解放军的野战医院,我们是无法打听的。回去吧,问清楚了地址再来。”
  王晓寒回到学院,在信中这样写道,“老师,我找遍的昆明所有的医院,鞋子破了,脚也破了,也找不到哥哥,你们到底在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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