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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作品名称:赣江从这里流过      作者:聿苏      发布时间:2018-02-15 15:41:40      字数:6180

  安南山失事的消息传到工厂,张雪梅付之一笑,说:“我知道有人想让安先生离开,有能耐站出来就是了,何必如此恶咒。”
  朱斌说:“张总,你不妨打电话问一下。”
  “我没这么无聊。”
  郭连成进来,脸色苍白,面部肌肉颤抖:“张总,怎么回事?董事长出事了啊!”见张雪梅用谴责的眼神瞪着他,忙说,“楼下炸开锅似的,说是交警队来的电话,开始找周总,彭萍萍说不在;他们才说,立刻通知周总,你们的董事长出了车祸,车毁人亡。”
  这时,办公室主任彭萍萍上气不接下气进来,身后跟着其他部门的人。郭连成见她魂飞魄散地说不出话,迫切问:“彭主任,你倒是说话啊!。”
  张雪梅从椅子上缓慢站起,还没直起腰,身子软了下来,双手哆嗦着拨电话。郭连成见张雪梅拨了几次都是错号,忙伸手替她拨。他先拨通安南山的手机,电话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无法联系”。再拨周如生的,手机占线。
  彭萍萍这才缓过气来:“张总,交警队的人说,董事长在距离吉安二十公里处的山上发生车祸。”
  话音未落,张雪梅的手机响了,周如生语无伦次的声音:“张总,出大祸了!我在往吉安赶,你把会议室腾出来,准备给董事长用。”
  张雪梅傻愣地站着,看着手机,嘴唇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郭连成追问:“周总怎么说?”见她不说话,忙用自己的手机拨通周如生电话,听着,不住,“哎,哎,好,我来办”。挂上电话,对满室的人说:“周总吩咐,把七楼的会议室腾出来,准备安放董事长。”边说,边驱赶众人。
  室内的人走了,只剩下郭连成。
  张雪梅踉踉跄跄离开座位,走到向南的窗前,双腿一软,蹲在地上,昂头望了一眼郭连成,坚持站起来,感觉天旋地转,浑身哆嗦;仿佛一股妖气突然袭来,在她煞白的脸上窜动,顺着修长的脖颈往胸口蔓延,眼睛直直地对着窗外,想要说,喉咙明显被卡住,憋得喘不上气来。突然一个声音冲出来:“不可能的!怎么可能!董事长说过的,赣都通往南昌的路,每一个弯道,每一段陡坡都像自己的指纹那么清楚。他——怎么可能出事啊!我不信,打死也不信。”
  郭连成惶然应声:“是——是,是的。”说完,退了出去,随手把门带上。
  过了一会,有人敲门,几位车间主任在门外喊她,张雪梅揉了一下脸,打开门:“现在还不清楚,我不相信董事长会出事,你们都不要慌。”
  朱斌说:“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而是,所有的工人都丢下手头的工作,集聚在办公大楼大厅。张总,我们上来请示,怎么处理?”
  有人大声说:“还处理个鬼哟!”
  “就是,等着处理后事吧。”
  张雪梅心里掠过一阵惊愕,这是怎么啦?一个尚未证实的噩耗,怎么瞬间就把他们都改变了。她想关门,把一张张狰狞的、幸灾乐祸的脸挡在门外,还没伸出手,众人哄然而去。她再次走到窗前,看着不远处的车间,死一样的宁静。以往,她经常站在窗前,看着锅炉房的烟筒冒烟;听着空压机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嗅着发酵车间散发的醇香气息,心里感到无比自豪和欣慰。这一刻,眼前死一般沉静。
  张雪梅一直站在窗前,不停地拨打安南山的手机,尽管她不相信安南山会有事。厂区弥散的静,失联的手机,不停地侵蚀她的自信,偶然会发问,这个静与董事长安危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小时过后,彭主任送来工作餐,张雪梅说:“拿下去。”
  “张总啊!您不能总这么呆着,出来制止一下混乱的场面吧。这个时候,只有您才能撑起塌陷的天。”
  张雪梅苦涩地:“没有董事长,谁也撑不起这片天。”
  下午一点十三分,张雪梅接到周如生的电话:“董事长的遗体马上就到,最好让职工列队迎接。”
  “喔——是真的了!”张雪梅泪水落下。
  周如生哭泣的声音:“我也不相信啊,可董事长就在我身边啊!雪梅,我们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不知道啊——通知董事长夫人了吗?”
  “通知了,她晚上到。”
  张雪梅喷出哭泣:“这究竟是怎么啦?咱们如何向安夫人交代啊!”说完,泣不成声地挂上电话。
  十分钟后,彭萍萍来向她报告:“救护车来了。”
  张雪梅深吸一口气,说:“走——”
  整座大楼空无一人,所有人都麇集在大门外,白班的、夜班的、退休的工人也赶过来。救护车在人群前停下,张雪梅挤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看着几名工人从救护车后面抬出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蒙上白布的躯体。
  有人上前要掀开白布,周如生大声呵斥:“不许掀!要看也得等整容师来了再看。”
  人群闪开一条通道,担架离张雪梅越来越近,到了近前,她看见白布上血迹斑斑,心里呼唤:安先生啊!是你吗?
  担架从她身边过去,人群随之担架涌动,乱纷纷的人群中有哀叹,惋惜,忽听有人毫无顾忌地说:“真的死翘翘了!”
  张雪梅身边的人渐渐稀少,她望着涌向办公大楼的人群,转身向门外走去。出了门,顺着工厂的院墙,漫步走着,不多会来到江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望着江水,怅然落泪。
  赣江静静地流淌着,岸边的水几乎停滞,江中心明显涌动,深渊里不时溢出漩涡,形成盘旋的水波,泛出神奇、千变万化的涡纹。她一看就是几个钟头,这些涡纹目不暇接地变换。离岸不远的水面,不时漂过折断的树枝、枯叶和草根等杂物,有的会诡异地凹陷下去,随着漩涡,贪婪地拉扯近旁漂过的一切浮物。目光投向更远的下游,江面显得蹒跚,懒散,她希望上游涌来一股激流,漫过江岸把自己一同带走。
  傍晚时分,周如生打来电话,问她在哪,她说:“江边。”
  周说:“这个时候,你怎么能离开啊!回来,有许多事要商量。”
  “再多的事也不是你我能做主的,还是等安夫人来再说吧。”说完,把电话挂上。接着,朱斌打来电话,说:“张总,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你要站出来决策。你不在,他们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说,董事长死得蹊跷,十之八九是被人害死的。”
  “朱斌,我不想听这些谣言、猜测,不要说了,在安夫人没到达之前,我什么也不想过问。”
  “张总,恕我直言,董事长不在了,柠檬酸厂就成了无头的狮子,你若不出来主事,我担心周总会把手伸向生产系统,到那时,你就被动了。有句话不得不说,你不出面,下面有人传言,说你心里有鬼,才不敢出头。”
  “够了!”张雪梅关了手机。
  落日时分,张雪梅依然坐在江边,想着后安南山的柠檬酸厂会走向何处,直觉提醒她,周如生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半年前,周如生在她面前暴露过对安南山取而代之的野心。清源生化成立以来,周如生对张雪梅十分敬重,虽说两人在职务上一正一副,周如生在张雪梅面前从没流露出领导的感觉。事实上,在清源生化,张雪梅的权力远比周如生大得多,加之张雪梅卓越的领导能力、精湛的专业技术,职工渐渐把周如生回归到销售科长的职位上。因此,有人把安南山比作太阳,把张雪梅比作月亮,周如生只不过是一盏云灯。
  周如生听了,自嘲地说:“屁话,还云灯,充其量是一个顶着总经理帽子的萤火虫。过去,虽然当科长,可厂长的帽子归我管;现在当总经理,头上却多出一轮太阳,一个圆圆的月亮。我无论做什么事,一只眼要看着太阳,另一只眼还要看着月亮。”
  有人把这话传给张雪梅,她笑而不语,心里说,这个老周,自己的能力有多大心里一点没数,让你管生产,你行吗?按说,总经理的位置应该是郭连成的,不晓得董事长怎么看上你,不感恩也就罢了,竟然一肚子怨气。
  没过几天,周如生提出要张雪梅陪他去看一家刚投产的石灰窑。张雪梅不想去,周如生说,你若不去,石灰质量有问题你可别怪我。张雪梅见他一脸的认真,只好同意。两人乘坐一辆越野车,驶出市区不远,周如生一打方向盘,下了公路。
  张雪梅惊异地:“呀,怎么钻山沟来了?”
  周如生笑道:“山沟里空气好,带你出来洗一洗肺。”
  车子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张雪梅疑惑地:“是去看石灰窑吗?我觉得像探险,越走越恐怖了。”
  周如生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张雪梅从车窗向外张望:“怕山里有狼。”
  “不是说了,有我哪。”
  张雪梅侧过脸来:“难道你能斗过狼?”
  周如生一拍胸脯:“斗不过它,还不会躺在地上让它吃了去?我就不信,长了四十多年的老肉还喂不饱一只野狼?”
  张雪梅笑道:“你这话好感动哟,说给我听实在浪费。”
  太阳快下山时,周如生终于把车停在荒山野岭间的一座石灰窑前。下车后,张雪梅顾不得与主人打招呼,直接去石灰窑边取样。取好样品,天色暗下来,烧窑的主人挡在车前,说公司的两位老总都来了,无论如何要吃过饭再走。
  张雪梅心急如焚,一再说自己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去。周如生却帮助窑主说话,张雪梅又气又急,说:“吃什么!走。再啰嗦,这里的石灰不用了。”
  窑主这才胆怯地对周如生说:“我不敢多嘴了。”
  “我也不敢呀。”周如生说。
  返程的路上,行驶了十公里,车子渐渐停下来,周如生看了一下仪表盘惊呼道:“坏了!没油啦。”
  张雪梅懊恼:“来的时候,我就问要不要加油,你却说不要,这下看怎么办吧?”
  周如生申辩:“是这个客户没有说实话,告诉我只是几十公里,谁知这一跑竟然是一百多公里。”说着掏出手机,“糟糕,没有信号。”
  张雪梅气得跳下车,围着车乱转,每走一步嘴里丢下一声“唉呀”。
  周如生也下车:“要不,你在车里等着,我爬到山顶上,看有没有信号。”
  张雪梅不耐烦地道:“有个鬼!不可能的,来的时候你又不是没有看到,上百公里的深山老林,那里会有信号。我真的被你害死啦!现在我的女儿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今天幸亏不是司机开车,若不然,我非得……”
  话还没说完,周如生脸色陡变:“别以为董事长宠着你,开口闭口地要处理人,说到底你我都是他的打工仔,有什么好神气的!”
  张雪梅一惊,不知周如生为何翻脸,平日里她持小肆娇,说话直率无忌,哪怕再重的玩笑,周如生都笑脸相待,这会儿突然翻脸。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周如生站在路边,眼光丢在月光下的溪流上,好像等待水中鱼儿经过,张雪梅在车后的空地上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她忍不住叹道:“唉,怎么办呢?”
  几声叹息后,周如生才恢复往日的语气:“要么,咱们朝回走,回到烧石灰那里。”
  张雪梅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看车。”
  周如生没好气地:“看它干什么,这里除了有鬼,谁会来偷!再说了,既便丢了也没什么,咱们一个月挣一百多万,丢台车有什么了不起的!”
  “周总,我发现你今天的情绪有点变异。”
  “不是你发现,而是我实在憋到了极点,再不变异,我就成了菌丝体了。我知道你对安南山忠心,听不得半个不字。今天,老天安排了这个机会,我死活都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以前他在我眼里是个神,如今在我眼里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骗子!骗你什么了?”张雪梅沉静了。
  周如生近前几步:“知道你还蒙在鼓里,这也难怪,你是一位搞技术的大学问家,眼里根本就没有坏人。我不一样,经历太多,见到的骗子也太多。你知道安南山把柠檬酸厂房地产的产权都变更了吗?”
  “知道呀,这是合同上写着的,有什么不对吗?”
  周如生发出阴冷的笑声:“写着的,这不错,可是他需要我们支持的时候又写了什么,你还记得吗?每年拿出30%的利润作为奖励金让我们扩股。注册公司的时候,清源生化是五百万元注册资金,现在呢?八千万啊!这样的话,我们的股份瞬间缩成了雾水。我且问,这八千万真金白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还不是我们这些人的汗水换来的?凭什么都归他一个人?这样,我们这些人,今生今世都变成了他的打工仔,这不是骗又是什么?”
  张雪梅听明白了,他心里的恶气是股金诱导的,解释道:“这个厂子实际上就是他的,怎么扩股、如何奖励员工,完全是他个人的事,怎么能说是骗呢?”
  “不对!他个人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当初,他手里只有欠条,分文没有,只不过是骗来一些煤炭转换成启动资金,才骗取市委领导的信任。可以说,没有我帮他做销售,没有你出色的指挥和技术上的突破,他现在不晓得在哪里要饭呢。在柠檬酸厂生死存亡上,我们三个人的功劳是一样的,他凭什么独占这一切?”
  “这个,我对你的说法不敢苟同。至于说到我个人,我是这样想的,没有我,安先生照样会发现别人,说不定别人会比我干得更好。在我看来,一个搞企业的人,不能只看他腰包里有多少钱,而是看他脑子里有多少智慧,看他人格上是否有足够的魄力来吸引并组织企业的各种要素。依我看,安先生在这方面是有过人之处。”
  周如生吼叫:“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不知他背地里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知道职工在背后是怎么说的吗?”
  张雪梅笑道:“知道,说我想当董事长夫人。这有什么?谁爱说就让谁说去,现在的社会,言论自由嘛。”
  周如生沉闷一会,嗓子眼里冒出:“你若真的当上,我心里也就平静了,就怕他只是说些骗你的假话。”
  张雪梅恼了:“你怎么也能说出这样的屁话!我承认,我崇拜他,可是你当初不是也对他顶礼膜拜吗?别人说什么,我可以不计较,你周如生说这种话居心何在?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与他发生过不轨行为?哪只耳朵听过我与他有半句过格的言语?真没想到,你原来是一个比小人还不齿的人!”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周如生非但不劝说,反而冷言冷语:“知道的,我也好,你也好,大家也好,崇拜的都是他从一个不起眼的粮食贩子一步登上董事长的宝座。其实,与其崇拜别人,不如崇拜自己。他安南山能做到的,你我一定也能做到。”
  张雪梅怒斥:“你怎么做,我管不着,别与我扯在一起!我只是一位出卖技术的人,不会出卖良心。”
  周如生道:“我看,你是中安南山的毒太深,他能当董事长,你为何就不能当?雪梅,过去我不了解你,现在知道你的能量不在安南山之下。我要把这个厂从他手里夺过来,让你当董事长。”
  张雪梅冷笑道:“以为我是三岁两岁的孩子?以为当董事长是小孩过家家?你说一下就行了。再说了,我凭什么要当?我对那个职位不感兴趣。”
  “这由不得你,你的手下有一大半人听命于我,下个月的产量就要下滑,一直滑到亏损的地步。我要让安南山狗急跳墙,指着你的鼻子骂。完了,让他感到再这么下去会输得连一根骨头都不剩。接着我让别的老板把厂子从他手里买过去交给我们承包。我这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看着你当董事长。”
  张雪梅大惊失色:“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若敢向公司宣战,我奉陪到底!”
  “雪梅,你疯了?我是为了你才这么拼命的,我宁肯一头撞死,也不能与你作对。”
  张雪梅冷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借我的手先挤走安先生,然后再向我下逐客令。别以为我是女子,对男人的心术一窍不通,在我的面前瞒天过海,借刀杀人!”
  周如生气得一脚踢在车胎上:“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敢说!直说了吧!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吗?就是为了要做董事长的丈夫。”
  “什么!什么?你太欺负人了!做梦吧,我就是变成了灰,变成了鬼都不会与你这种人沆瀣一气!这才明白,你为何要把我带到这里,别说是荒山野岭,就是十八层地狱,也不会屈从你这种人!”
  周如生仰天大笑:“成不成不是说的,而是做的。当初安南山凭着一张欠条就想到要收购柠檬酸厂,谁会相信他能得逞。结果怎样?我跟他打了二年半的工,别的本事没学会,胆识学到位了。他敢做的我也敢做,他不敢做的我同样敢做。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张雪梅被气昏了头:“老周,你不觉得这些话如梦呓一般吗?若说你与安先生争企业,我还能觉得是人话;男人嘛,为了事业走火入魔也不算是可笑的事。可笑的是,你竟把我想得那么下贱!算了,算了……说着我都想吐了。”她伸手拉开车门,上车后“砰”地一声关上,那声音似乎传递着告诫,你若上来,我就下去。
  周如生没有上车,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吸烟。张雪梅两眼死盯着他,准备随时下车。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前面出现灯光,而且越来越近,张雪梅心中瞬间亮了起来,下车后自言自语:“车来了,终于来了。”
  周如生从地上站起来,满嘴的酸水:“看来,他的心里还是有你的。”
  张雪梅无心答理,迎着灯光一路小跑着,到了近前,看见彭萍萍从光束里走来,不由“哇,呀!”一声直扑过去,抱住彭萍萍一口一声“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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