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听经夜深沉

　　自强领着德仁逛了饮食、百货市场，又走马观花地看了看猪羊市场、牡口市场、木材市场，个个规模很大，交易热烈，吸引了四州八县的客商。正在这时，远远的一簇人群，抬着一顶花轿，吹吹打打，蜂拥而来。等走到近前，早被逛会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通。自强说：这是迎罢索姑金身，要到各个村庄“游轿子”了。
　　德仁踮起脚尖，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去，只见红绸彩缎裹着的八抬大轿里，索姑塑像金光闪闪，被簇新的锦衣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端庄秀丽的金面来。唢呐声悠扬动情，听起来和娶媳妇的曲调大同小异。迎索姑，游轿子，就图个热闹红火。每到一个村子，都要准备礼品供桌，烧香叩拜，老婆、媳妇们毕恭毕致，虔诚至极。供奉一毕，这个村子的礼品——大多数是白面蒸成的寿桃、寿花、人物，上彩着色，摆在食品供箱里，两个人抬着，供人们欣赏。
　　德仁和自强抽空又给秀兰爹茶摊上挑了两桶水。秀兰到摊子上看了看就和女伴们回家去了。迎索姑，游轿子，一直到下午四、五点钟才结束，随后索姑金身被隆重地供奉在青龙庙的大殿之上。于是老婆、媳妇们蜂拥而至，烧香的，点蜡的，作揖的，叩头的，许愿的，还愿的，院子里鞭炮声劈哩啪啦接连不断，六、七尺长的红绸子披在索姑身上，披了一条又一条。这都是以前祈子、许愿，后来得以实现，现在特意来给索姑还愿的。
　　随后，老婆们，媳妇们，在殿前，殿后，房檐台，大树下，聚成一堆一堆，念佛的，讲经的，说书的，劝善的，背歌谣的，一个接着一个，一段连着一段，一直到夜色苍茫，寒气降临。德仁听着听着，竟然被其中的一些歌谣、故事所感染。他真佩服她们，有的不认识字，有的粗识文字，但却能记忆得滚瓜烂熟，背诵得淌淌如流水，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德仁一边听着，一边对自强说：念经，信佛，劝善，教人净化心灵，多做善事，孝敬父母，婆媳和睦，这是好的一面。但是，它所宣扬的前生来世，因果报应，命运决定人生等等，都是迷信，是宿命论，会消磨人的意志，让人屈服于命运，安于现状，不再努力奋斗。
　　自强听得以懂非懂，迷迷糊糊，不过他还是抓住核心提出问题：德仁哥，照你这么说，个人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了。
　　德仁说：可以哇，但必须经过艰苦奋斗才行！譬如，你看上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但要和她结为良缘，就需要一个努力的过程，一个奋斗的过程，要战胜种种传统思想观念的束缚才行。
　　自强听了竟然激动地握住德仁的手说：德仁哥，太感谢你了！你使我有了战胜千难万阻的信心！不过－－
　　德仁看自强有难言之隐，就鼓励他说：自强，说说看，有什么困难，咱们一块想办法解决。
　　自强说：小时候，家里给我订了一门娃娃亲，我不喜欢她，长得又小又丑，又没有上过一天学。可我爹说这是我妈在世时定下的亲事，是不能退的。
　　德仁说：这就难办了。咱们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想办法吧！
　　自强说：德仁哥，那就靠你了。我给我爹说了，今天晚上我不回去。我要跟你在这学习佛学呢！
　　德仁说：这不单是学习佛学，也是学习社会学，学习为人处世的哲学呀！
　　一群老婆子正在聚精会神地诵读《三世因果》，德仁和自强侧耳细听，一字一句，非常清楚：
　　善男信女至诚听，听念三世因果文。
　　三世因果非小可，佛言真语实非轻。
　　今生做官为何因？前世黄金装佛身。
　　骑马坐轿为何因？前世修桥补路人。
　　穿绸穿缎为何因？前世施衣救穷人。
　　无食无穿为何因？前世不舍半分文。
　　父母双全为何因？前世敬重孤独人。
　　无父无母为何因？前世都是打鸟人。
　　今生长寿为何因？前世买物放生灵。
　　今生无妻为何因？前世偷奸戏女人。
　　今生守寡为何因？前世轻贱丈夫身
　　今生眼明为何因？前世舍油点佛灯。
　　今生眼瞎为何因？前世指路不分明。
　　今生无病为何因？前世施药救病人。
　　今生多病为何因？前世杀生害命人。
　　今生牛马为何因？前世欠债不还人。
　　今生猪狗为何因？前世皆因骗害人。
　　三世因果说不尽？苍天不负善心人。
　　德仁说：自强，你听，你听出名堂没有？
　　自强说：这是讲因果报应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嘛！
　　德仁说：鼓励人们扬善弃恶，多做好事，不做坏事，这是对的。但是凡事都用因果报应来解释，就不一定正确了。旧社会，许多恶霸地主，横行乡里，坏事做尽，但却花天酒地，享受终生，未必都能得到恶报。因为旧的社会制度，是保护剥削阶级利益的。许多劳动人民，勤劳善良，辛苦一生，但却不得温饱，甚至贫病而死。这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没有办法解释了，只好说：今世的结果，都是前世的原因造成的。今世的原因，又会造成来世的结果。前世行善，今世享受；今世作恶，来世受罪。这就成了三世循环，因果报应。这样就把好坏的结果都归于个人命运了。
　　自强说：农村人都是这样说的，这辈子欠人家的债，下辈子做牛做马还帐。可有些人就是死皮赖脸，欠帐不还，只图今世痛快，哪管他下辈子受苦受难呢！德仁哥，人真的能变牛变马，变猪变狗吗？
　　德仁说：草木一春，人生一世。一个人只能活一世，没有前世，也没有来世。人不可能托生转世，也不可能变牛变马，那都是骗人的。人，只要好好地活好今生今世就足够了。我学过化学，教过化学，我学过哲学，钻研过哲学，我觉得人就是一团物质，是一团活着的物质，是一团能思想、能生活、有生命的物质。人在活着时能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为人类做出伟大的贡献；但是，人在死了的时候，就变成一团没有活力的物质，人的尸体腐烂以后，只能做壮田的肥料，不管是伟大的人物，还是平凡的人物，都是这样。
　　自强说：德仁哥，我相信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像索姑奶奶这样的人，能得道成仙，恐怕就是长生不老了。
　　德仁笑了：自强，我讲的这些道理，你一时也难以理解。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切神仙都是人民封的。人民封了神仙，再去崇拜他，纪念他，叩拜他，连自己也深信不疑了，这就是一个悲剧。
　　时间已经到了半夜，庙院里还是人山人海，闹闹嚷嚷，念佛的，讲经的，劝善的，一堆一堆，兴趣不减。德仁和自强转了一圈，几乎是挤着过去的。有的在讲《金刚经》，这是佛教的经典经文；有的在说《老来难》，叙述老年人的艰难生活；有的在说《大姐娃担水上南坡》，讲说女孩子遭遇继母虐待的痛苦生活；有的在讲《黄氏女苦对金刚经》，叙说一个女子念经参佛的艰难历程。讲的人哀叹唏嘘，听的人珠泪涟涟，场面颇为动人。
　　德仁叹息道：唉，这是一种信仰，这是一种寄托，这是一种看法，这是一种发泄，这是一种表达，这是一种宣传。谁说劳动人民没有文化，不善于讲话？他们在顽强地表现着自己，顽强地宣传着自己，一代一代，世世代代。
　　德仁和自强出了庙院，只见树下、路边，灯光昏暗，人影婆婆；麦田里，山坡上，仍时时传来轻声笑语……自强侧耳细听，然后神秘地对德仁说：“德仁哥，你知道这祈子是怎么回事？”
　　德仁茫然道：不大清楚。
　　自强嘻嘻地笑着：人家说你是书呆子，你果然是个书呆子。在农村，女子结婚后，两年不生娃，家里就着急了，要到索姑奶奶跟前祈子许愿，领取一根红绳子，回家献在灶王爷面前。如果第二年有了孩子，就要来还愿，带上礼品，披红挂彩，放鞭炮庆贺。可是女人不生娃，并不完全怪女人，有的还是男人的问题，公公、婆婆不知道其中原委，只是一味地埋怨媳妇不会生娃。逛庙会，祈子会，女人多，男人也多，遇到合适的男人，睡上一觉，说不准也能弄出个娃娃呢！你看麦田里、山坡上那一对对野鸳鸯，不正在为祈子会......
　　自强一时续不上下文，德仁顺理成章地接下去说：为祈子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自强，这样的事可不敢眼红啊！
　　自强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脸颊，埋怨道：德仁哥，咱俩都是老实人，是不会干这些歪门邪道事情的！
　　德仁看自强把他看成自己人，心里也热乎乎的，他为自己在农村能交上这样一个知已而高兴。面对着这样的风流韵事，他从心底涌上一种悲凉的情绪，中国传统的封建礼教观念不知毒害了多少无辜的善良百姓，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甚至把不能生养儿子传宗接代判定为“不孝”的罪名。为了生养后代，年青的媳妇们只能铤而走险，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悲剧角色。即使如此，如果来年能生养出一个男孩儿，还是皆大欢喜啊！
　　秀兰爹一直忙碌到晚上十一点，才收了茶摊，睡在篷布之下。德仁和自强转悠到一两点，也挤在篷布下凑合着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