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盛会青龙庙

　　德仁正在专心地挑担行进，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追上来，他的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两把，接着是担子被人强硬地抢夺过去。德仁没有惊讶，没有慌乱，他自然知道这人是谁，他转过身一看不是自强还是谁呀？自强笑嘻嘻轻而易举地挑起担子，作了一个三意社名演员苏育民在秦腔《打柴劝弟》中挑起柴担的戏剧动作，并拉腔甩调地喊了一声“走啊”，就迈开大步向前奔去，惹得德仁哈哈大笑：真像，真有你的！
　　德仁哥，我地里干活回来，听说你已经挑担走了，就急急地赶来了。
　　自强说着，还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
　　自强，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学会挑担子啦。不信，我挑给你看看。德仁说着就要来抢担子。
　　自强摆摆手说：德仁哥，你不用设计来骗我。会挑担子并不等于挑着担子不累，几十斤重的担子压在肩上可不轻松啊！再说，我也不会傻乎乎地一挑到底，过一会还得你来换呢！
　　听自强这么一说，德仁自然无话可说了。他就趁机问起青龙庙的故事。自强轻松地挑着担子，眉飞色舞地讲起来：古时候，靠近峰山的昝家村有一位姓索的姑娘，因为是秃头，出嫁后被丈夫休回了娘家。从此，她在青龙庙专心修行，终于得道成仙。她升天那天，小侄女缠着要跟她去，她就说你的衣服太脏了，等到侄女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时，她已经升到天上。小侄女边跑边喊，“姑姑等，姑姑等”。后来，小侄女变成了斑鸠，一年四季“姑姑等，姑姑等”地叫个不停。
　　噢，我知道了。原来青龙庙就是民间故事“姑姑等”的发源地。德仁一边说，一边接过担子。
　　自强也不再推让，继续说：光绪年间，张化龙领导农民在青龙庙起义，反对官绅勾结，哄抬盐价，后来发展到十几万人，起义失败后被杀。老百姓为了纪念张化龙，竖碑一座，听说这座碑石现在保存在西安碑林。
　　德仁也被勾起了往日的记忆：是，是！西安碑林里是有这么一座张化龙纪念碑，原来是发生在咱们县上的事情。
　　自强边走边指着迎面高耸的山头上松柏围绕的寺院说：那就是青龙庙。青龙庙供奉的主神是索姑，也叫索姑庙。索姑塑像是镏金的，平时在索姑故里昝家村存放，每年庙会才迎到索姑庙里供奉。今天下午要抬着轿子去昝家村迎接索姑，还要到邻近村子去巡游，叫做游轿子。然后，把索姑塑像安放在青龙庙里。今天晚上，老婆子、媳妇们在庙里烧香拜佛，念经守夜，要闹腾到天明哩。
　　德仁想象着青龙庙会的热闹景象，不知不觉拐了个弯儿，向南面的一面陡坡攀去，而河水则继续向东南方向流淌，投奔渭河去了。上坡路很陡，德仁挑担已显得十分吃力，在喘气之间，一眼瞥见秀兰爹正在前面艰难地行走着。
　　自强抢过担子说：德仁哥，你看，五叔在前面走得很吃力，你快去搀扶一下！
　　德仁赶到秀兰爹身边，亲切地喊了一声：“爹”，秀兰爹高兴地连声应着，他对这个上门女婿的表现很满意，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没有一点生疏和隔阂。德仁一边搀扶着秀兰爹上坡，一边赞扬自强的热情相助。
　　秀兰爹对着自强喊了声“自强，你也来了！”就算是感谢了。
　　德仁说：爹，你咋走得这么快？我在后面都赶不上。
　　秀兰爹说：嗨，我哪里走得动！多亏乡亲们用自行车带着我。
　　德仁抬头望去，果然前边有几个人正在吃力地往坡上推着自行车。那个年代，只有经济宽裕的人才有钱买自行车，而且即使有钱也很难买到啊！——自行车是分配物资，一个大队很长时间才能分到一辆！
　　好不容易上到坡顶，德仁连忙接过自强的担子，秀兰爹又坐上乡亲的自行车前行了。塬上一片片碧绿的麦田，纵横相连，逛会的人们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秀兰爹选了个靠近青龙庙的大树底下，挤了进去，其他摆摊子的看是个残疾人，也就给让出一点地方。秀兰爹摆好茶摊子，点着炉子……啊，还没有水！自强一把抓过铁桶，一手拿起扁担说：“我去找水！”他连蹦带跳地朝附近的一户农家奔去，德仁连忙紧紧跟上。
　　大槐树下，一个60多岁的老人正蹲在门旁的大石头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烟。自强走上前，亲热地喊了声：大叔，你老好消闲！喜欢喝茶吧！我五叔的茶炉开张了，上好的陕青，龙井、陀茶，浓酽酽的罐罐茶，欢迎你来品尝！
　　老人乐得合不拢嘴：呵呵，我正犯茶瘾了，算是瞌睡遇上了枕头。你要清水吧？昨天刚打了一瓮清冽冽的甜水，你自个儿上厨房去舀。
　　自强和德仁走进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偏厦是厨房，揭开瓮盖，果然是满满的一缸清水，映照出两个男人笑容可掬的面容。德仁朝自强胸部轻轻地打了一拳说：自强，好兄弟，真有你的！
　　自强说：一句好话三舂暖，人嘛，将心比，都一理！
　　自强拿起马勺舀了半勺水，咕嘟咕嘟灌进肚子，又舀了半勺递给德仁，德仁说：我不能喝生水，少喝点吧！
　　自强舀满一桶水，提到大门口，客气地对老人说：谢谢大叔了！
　　老人挥挥手说：不谢，不谢，我还要喝你的茶哩！
　　德仁朝前边的大树下一指说：就在那儿，你老快来啊！
　　德仁伸出扁担要和自强抬水，自强说：两人抬水，水容易晃动，抛洒，你看我的！——自强边说边把扁担放在右肩上，右手握着扁担一头的铁钩钩住铁桶的提耳，左手用力拽住扁担另一头的铁钩，水桶便被轻而易举地挑起来。
　　德仁称赞说：兄弟，真有本事！
　　他再仔细地瞧瞧，原来那桶水是半挑半提着的，所以平平稳稳，水一点也不往外抛洒。自强把水桶放在树下，秀兰爹喜出望外，给小铁壶里灌上水先烧开了，然后往茶罐里放上茶叶，添上开水，放在炉子上慢慢地熬，时时用铁钩挑起来，摇一摇，防止茶水外溢……这时已经有茶客蹲在旁边等着。秀兰爹把茶罐挑起来放在顾客面前，递过茶碗，茶客就慢慢地有滋有味地品尝起来。
　　太阳斜射过来了，德仁和自强把苫布拴在大树的两个枝杈上，可是另外两个角却无处可系。正在为难之时，一个60多岁的老人扛着三根竹竿，拿着三四个小板凳走过来，德仁、自强连忙迎上去，他正是给他们支援清水的老者。秀兰爹连声道谢，老人却说：不必谢，谁出门也不能把家什都带全了。
　　秀兰爹笑嘻嘻地招呼老人坐下品茶，蹲着的几个茶客也都坐上了小板凳。这边，德仁和自强已经用竹竿把苫布支撑得结结实实。看一切安顿就绪，秀兰爹向德仁招招手，德仁走到他跟前来，秀兰爹掏出两块钱塞到他手里说：忙活半天了，和自强去逛逛会，买点东西吃。
　　德仁也没客气，攥着钱，拉着自强，走了出来。德仁尴尬地笑了笑：我现在可是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了。走，咱们去买点东西吃！
　　自强拍拍口袋说：德仁哥，别担心，我这儿还带着五块钱呢！
　　路两边一家挨一家，挤满了各种摊子。逛会的人拥拥挤挤，吵吵嚷嚷。女人的眼睛瞅着摊子，看有啥好吃的食品，一饱口福；看有啥好看的花布，扯件衬衫。小伙子的眼睛却不瞅摊子，净盯着漂亮女子的脸蛋看个不够。人群因之流动得很慢很慢……
　　这琳琅满目的货物，种类繁多的食品，德仁的脑子里充塞着许许多多问题，这些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好多年。还是这个社会，还是这些人，前几年没吃没喝没烧的，需要的东西买不到，想买东西又没有钱。可眼前这庙会，似乎就活跃得多了。卖鸡的，卖蛋的；卖南瓜的，卖蒜的；卖柿饼的，卖辣子串的；卖擀杖的，卖案的；卖木板的，卖椽的；卖布鞋的，卖线的；卖花布的，卖绸缎的；卖猪卖羊卖牛的，卖骡子卖马卖驴的……
　　最热闹的是卖吃喝的：卖面皮的，卖饸饹的，卖凉粉的，卖羊肉泡馍的，卖甑糕的，卖羊血的，卖臊子面的，卖乾州锅盔的，卖鹿羔干粮的，卖麻花的，卖腊汁肉的，卖冻冻肉的……德仁看得眼馋，几乎要流口水了，他什么都想吃吃，可似乎什么都吃不下去……
　　他在想：这就是我们的农民，我们勤劳善良的农民，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劳动生息的农民……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为了过日子，为了盖房子，为了娶媳妇，为了孩子，为了可怜巴巴的几个钱，他们把一切可以卖的东西都拿来出卖，然而平时又很少这样的市场，今天这样传统的古庙会就满足了他们的需求，吸引了五州八县的客商和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