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路过法门寺

　　当太阳冲出地平线的时候，三队的八辆架子车已离开村子十几里了，他们是到麟游县崔木梁去拉救济粮的。从背后斜射过来的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德仁拉着架子车向前奔去，可总是追不上他的影子。他就这样踩着影子追啊，追啊，走起长路来倒不觉得疲劳。影子在前面不停地奔走着，突然直立起来，变成一个俊俏女子，含情默默地朝他笑着，这分明是秀兰的面影呀，他正要仔细瞧时，图像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德仁哥，你在想什么呢？走路慢腾腾的，110里路程，多会才能走到？
　　说话的是拉梢绳的自强。他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壮小伙儿，浑身是劲，梢绳一直绷得紧紧的，德仁驾着车辕毫不费劲。现在，自强看德仁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不由得埋怨起来。德仁并不答话，只是加快了前进的步子。他们走呀，走呀，突然，远远的一座雄伟的宝塔身影涌现出来。
　　法门寺塔！他们异口同声地喊起来。自强是本地人，曾经到法门寺赶过几次庙会。而德仁对法门寺却是久闻其名，未谋其面，今天能顺路看一看，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吧。愈走近法门寺塔，塔身愈显得高大雄浑，直耸云霄，德仁仔细地观看着，欣赏着，蓦然发现塔的中部稍微收束了一下腰身，显露出一个健壮女性秀丽的身躯来，德仁竟然看呆了，不觉止住了脚步。啊，古代建筑师竟有这样的奇思妙想，这样不凡的审美情趣，这样高超的建筑技艺。德仁暗暗地赞叹着，竟发出啧啧的声音。
　　自强看德仁那样专注的神情，不由得发问道：德仁哥，你在看什么呢？
　　德仁指着塔身说：女人，你看那塔身像不像一个收束腰身、姿态丰满的女人？
　　自强一脸茫然，呜呜咙咙地说：哪里，哪里？一点也不像！
　　德仁也不分辩，只是仔细地观察着，欣赏着。法门寺塔呈八棱形，13层，高48米，建于明朝万历7年（1579年）至37年（1609年）。经历数次地震后塔身产生裂缝，并向西南方向倾斜。1981年，因阴雨及地震影响，塔身西南方坍塌了三分之二。1987年清理塔基时发现了唐代地宫，内藏佛指骨舍利及上千件珍贵文物。1988年重修法门寺塔，但已失去了当年德仁看到的雄浑而秀丽的风采。这些都是后话，表过不提。
　　德仁哥，快走，这个砖塔有啥看的？自强没有欣赏法门寺塔的慧眼，只是催着快走。今天正是法门寺的逢集日，街道上摊贩密集，人声嘈杂，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经过三年困难时期，现在吃、穿、烧、用都很欠缺，为了弥补日用，农民们省吃俭用，扩大生产，把能够出卖的和自己制作的东西都拿来变卖。什么柿饼、鸡蛋、辣椒、花椒，笼子、笊篱，笸箩、背篓，什么门、窗、家具，猪、羊、牛、驴，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还有各种各样便宜的小吃，满足了人们饥饿肚肠的需求。
　　法门寺里，大雄宝殿上烟雾缭绕，香火旺盛。殿前的甬道上围着一堆人，正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德仁也饶有兴趣地挤上前去。原来甬道上有一块阶石，据说是明代民女宋巧姣告状时跪过的，上面还留着两个一寸深的圆窝儿。德仁知道，这是戏曲《法门寺》里面的故事：公公刘瑾陪同皇太后法门寺进香，眉坞民女宋巧姣冒死拦轿告状，一连串冤案得以平反昭雪。
　　听着人们津津有味地讲述宋巧姣告状的故事，德仁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他的心里似乎也有一种期盼，虽然他知道这种期盼是十分遥远的，但是他总相信宋巧姣式的愿望和结局，迟早会给自己的人生来一次洗刷和证明......
　　德仁看着宋巧姣告状跪过的膝窝，再联想到自己的事情，思潮起伏，感慨万千。见德仁看得这样入神，自强急急地拉着他的胳膊向前殿走出：德仁哥，快去看看睡佛爷，咱们就上路啦！
　　德仁跟着自强走进前殿，只见灯火辉煌，巨大的如来佛像安详地闭目伏肘侧卧于睡榻之上，全身足有三丈多长，观摩者无不肃然起敬，诚心者更是作揖叩拜，连连念着“阿弥陀佛”。
　　自强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祷告完毕，他硬拉着德仁的双手说：许个愿吧，灵验得很！
　　德仁有心说：“我不信这一套，这是迷信，是唯心的。”又怕给自强的热心肠泼了冷水，只好双手合十，胡乱念叨了几句，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因此步出殿门之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自强仔细地看了看德仁的表情，双手使劲地一拍：哈哈，德仁哥，我猜出你许愿的内容啦！
　　不等德仁开口，自强很自信地说出了答案：你希望和秀兰姐和和美美、甜甜蜜蜜地过一辈子啊！
　　德仁听自强说得很中听，符合自己的心愿，也就默认了。没想到自强信以为真，回村以后，加盐添醋，把德仁在法门寺睡佛爷跟前为他和秀兰许愿的事说得有根有底，活灵活现。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终于传到秀兰耳朵里，这倒确实让她激动了好多天，她对德仁也更加关心、更加体贴了。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拉粮队伍出了法门寺，向北走去，全是上坡路。走出十几里，就进入岐山山脉。只见山峰雄伟，树木茂密，蝉声阵阵，流水潺潺。他们借着一片浓厚的阴凉，就着一条清澈的溪水，选择光滑的石头坐了下来，各自享受着家里带来的午餐。自强凑近德仁坐了：德仁哥，我看看秀兰姐给你做了些啥好吃的？
　　德仁打开布袋，取出一包油饼，一个搪瓷碗，一个装着辣子油醋水的瓶子，还有一双筷子。德仁知道，在二三月青黄不接时候，好些人家都没有粮吃，烙一次油饼可是够奢侈的了，他对秀兰真是感激不尽。德仁递给自强一张油饼，自强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又打开瓶盖，往油饼上倒了些辣子醋水，满口嚼着，连声喊着：好香！好香！秀兰姐想得真周到！我爹给我烙了一个大锅盔，德仁哥，你也尝尝，太干，咽不下去。
　　德仁接过一块，有半拃厚，咬了一口，带油盐调和的，他慢慢地吃着，也挺有嚼头。他再拿起一张油饼吃吃，果然是又香又筋，蘸上辣子油醋水水，更叫人食欲大振，难怪“辣子一道菜”算是“陕西八大怪”中的重要一条。
　　人们吃着干粮津津有味，喝着泉水香甜可口，坐在阴凉处不想动弹了。这时，领队的人说话了：半天了，才走了40里平川，离麟游县崔木梁还有70里山路，咱们一点也不敢懈怠啊！
　　有人埋怨起来：政府发救济粮，偏偏选个山梁梁，还远得要命。
　　自强站起来主持公道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能吃到救济粮就谢天谢地了，还发什么牢骚呢！
　　德仁只是静静地听着，现在，他自然不好表示什么态度。了解内情的人说：这两年，咱们这里歉收，可麟游山区偏得了几场好雨，小麦丰收，库有存粮啊！
　　说话之间，人们纷纷收拾行装，拉起架子车，向迎面的大山进发了。他们一行八辆架子车，十六个人，聚在一起，浩浩荡荡，像一条长龙。上山的坡路是漫长的，总也上不完，足足爬了一个钟头才到达山顶，而欢迎他们的则是一阵从前心刮到后心的阴冷的狂风，吹得人和车子几乎都要滚下深深的山谷了。他们也无心观赏山野风光，急急地拐过弯儿，便朝山下奔去了。
　　走在下坡山路上，德仁觉得轻松多了。为了争取时间，积蓄体力，一辆架子车上的两个人，轮换着坐车休息，而拉车的人则跑步前进。自强硬是先让德仁坐车休息，自己拉着车子就飞了起来。德仁只听得耳旁风声呼呼，只看见身边树木嗖嗖地往后退去，感觉车子就像猛士用力射出的箭一般快捷迅速，不大功夫，车子便绕过了几个山头，冲下去十几里路。德仁过意不去，好几次，他让自强停下来，自己来拉。可自强硬是不停，反而越跑越快。后来，德仁假装发了脾气，自强才勉强停了下来，坐上车，让德仁拉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山谷。
　　他们沿着山谷前行，只见小溪潺潺，绿草茸茸，梯田台台，麦苗青青，使人们的疲劳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两边的山头一座连着一座，突然一座庙宇呈现在山头上，自强说：这是东关山，前边还有中关山，西关山，分别供奉着“三霄”仙姑，即云霄、琼霄、碧霄娘娘，她们被闻太师邀来与姜子牙对阵，姜子牙请来各路神仙，大破了云霄的“九曲黄河阵”，三位仙姑壮烈死难，后来被姜子牙封为神仙，赐予混元金斗，掌管人间生育之事。中关山的祈子庙会规模盛大，九州八县的人都闻名而来。三霄的哥哥赵公明也在战斗中死亡，被姜子牙封为财神，俗称黑虎灵官。秦腔有一段“黑虎坐台”，唱的就是这段故事。
　　德仁自然看过《封神演义》，可现在听自强讲起三霄的故事，依然是感叹不止，唏嘘连声。三霄帮助殷纣王打仗，助纣为虐，自然只能是一个悲剧的结局。后来，电视剧《封神榜》就在这里拍摄，附近的男女老少蜂拥而至，热闹至极。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他们没敢休息，没敢喘气，紧接着就去爬另一座大山。自强主动驾辕，让德仁拉梢，德仁也没有争抢，他知道不管驾辕还是拉梢，使劲儿才是最主要的。自强诚心诚意地说：德仁哥，你身体不行，缺少劳动锻炼，少使点劲儿，别把你累坏了，回去秀兰姐该埋怨我啦！我年轻力壮，磨练下的，就多出点力。你看我这副筋骨，再跑个百二八十里的，也不累！
　　德仁感动了：多谢你，自强！你也悠着点，谁也不是铁打的。
　　自强却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铁打的，你却是面捏的。
　　说毕，自强也为自己的俏皮话嘻嘻地笑着。德仁无话可说了，只是倔强地想着：我也不是面捏的！我经过三年多特殊的劳动锻炼，不过这是我的秘密，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起过，即使是对最亲密的秀兰也没有说过。要不是这三年锻炼，我哪能适应繁重的农业劳动？
　　车子又在下山了，又是一场飞车竞技，终于下到了山沟，也到了麟游县境。自强兴奋起来，打开了话匣子，边走边说：德仁哥，你不知道吧！这山沟叫王十万沟。旧社会这里有个大财主叫王十万，他良田万顷，家财万贯，全靠剥削压榨穷人发家致富。多少人被逼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多少人被逼得流亡在外，沿门乞讨。王十万狼心狗肺，心狠手辣，没有人不痛恨他的。这天，王家门口来了道士化缘，王十万不但不施舍半点银钱和饭菜，还把道士狠狠地骂了一顿，并放出恶狗去咬，多亏道士用铁铲阻挡，才躲过了伤害。
　　后来，一个佣人偷偷地揣了个蒸馍，追上道士，悄悄地递给了他。道士看佣人心地善良，就告诉他一个秘密：王十万家有一场大的灾难。你留神看着，哪一天王十万家门口左边石狮子的眼睛发红了，你就赶快逃离王家。果然，有一天石狮子的眼睛红了，那个佣人迅速地离开了王家。当晚，王十万家就被一场特大洪水冲得光光净净......
　　德仁自然不相信道士的预言及因果报应等情节，但他也为好人得到好报，恶人得到恶报而高兴。德仁幽默地说：自强，以后看见石狮子可要留神他的眼睛啊！
　　一句话说得自强嘿嘿地笑了起来。德仁放眼看去，王十万沟果然是平坦宽阔，碧绿的麦田片片相连，漆水河从中间哗哗地流过，急急地奔向远方。现在是枯水季节，踩着河水中的大石块，就能走到对岸。自强喊了一声：德仁哥，放下梢绳，你先过河！
　　德仁踩着石块，一蹦一跳地走到了河对岸，回头看时，自强拉着车子像一只小船激起了朵朵浪花，从水面上飘过来了。他们顾不上休息，拉着车子继续前行。一会儿，迎面刮来的风越来越猛，带着哨音，带着吼声，两旁的树木拼命地摇晃着。德仁抬头一看，四周全是高大的山岭，头顶上聚集着一团一团的乌云，天空黑沉沉地好像要塌下来似的。这时，前边的人喊话过来：可能会出现沙尘暴，大家紧紧跟上，不敢掉队！
　　德仁、自强拉着车子，紧紧地跟着大队人马，一点儿不敢懈怠。顷刻之间，狂风呼啸，自天而降，携带着大量的沙土碎石迎面打来，德仁的双眼立刻灌满了沙子，一点也睁不开，脸颊被碎石打击得生痛生痛......他这才体会到什么叫“飞沙走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