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赣江从这里流过 作者:聿苏 发布时间:2018-02-13 19:07:59 字数:4699
五十吨柠檬酸只换来四十万元汇票,周如生不辞而别地出差了,安南山只好去找郭连成。
“周如生与你签的什么合同,我不知道,款的事,你还是找他吧。”郭连成一脸的木讷。
安南山走投无路,喊冤无门,每天来厂办公楼供应科办公室静坐,眼睁睁看着纷沓而至的债主发呆。一位客户声泪俱下:“我的三十万啊!都六年了,前几年来,还能给个千儿八百的,今年来了十几趟,连杯茶钱也不给。人说,心都是肉长的,可你们柠檬酸厂的人,心比石头还硬!”
安南山苦苦等候一个月,周如生就是不照面,要账人的话听多了,杀人的意念渐渐变成自杀。
这天下午,安南山听同旅社的债主说周如生回来了,只给他五千元,马上给周打电话,得到的回答是:“我还在福建”。
债主接着爆料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老厂长黄兴国说,市委在研究柠檬酸厂破产事宜……”
安南山不敢相信,但又不能坐以待毙,硬着头皮给只有一面之缘的经贸委主任打电话。张颂说:“安老板消息蛮灵通的,我的报告刚送上去,你就知道了……”
当夜,月明星稀,寒风砭骨,安南山爬上赣江岸边的“冥岗山”,走到悬崖边准备纵身跳下。夜空传来妻子王晓寒的声音:“安南山,你还是那个在自卫反击战中出生入死的侦察排长吗?枪林弹雨都不能把你征服,难道被金钱击倒了!你不能丢下我啊!”
这一喊,唤醒沉淀于骨髓的英雄豪气,他立于高高的山岗上,想着冲出重围的路径。想来想去,自己如同附在病猪身上的虱子,猪死了,自己是不能独活的。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安南山大声呐喊:“我不能再当虱子,为了不连累战友,哪怕当一条蛇,也要活吞这头病猪!”
回到招待所,安南山向赣都市委写了一份题为《破产并不是柠檬酸厂唯一归宿》的报告,文字间充满一往无前的气概。先是承认,柠檬酸厂目前存在巨大困难,但困难再大也大不过破产。破产可以消除困难,同时也抹去柠檬酸厂三十多年来积累的无形资产。最后提出以自己的债权置换柠檬酸厂所欠下的五千多万元的外债,及所有资产。
为了让政府放心,报告附上一条:在未还清所有欠款前,工厂的所有权仍归政府所有,待还清所有外债后方可改变产权归属。
报告呈上不久,刘名江书记签字:“对待濒临倒闭的企业,一切起死回生的方式都可以尝试。安南山的报告,原则上同意,请市经贸委拟订实施方案。”
三天后,张颂约见安南山,笑容可掬地说:“你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刘书记很赏识,明确指示按你的意思办。”
经过几天协商,一份《债权置换股权的协议》摆在赣都市委常委会上。
在等待签字画押的日子里,安南山寝食难安,满嘴血泡,半个月,人瘦了十斤;分分秒秒担心报告在市委常委会上节外生枝,那样的结局对自己来说,无疑灭顶之灾。
二十天过后,安南山实在忍耐不住,直接找到市委书记办公室,刘名江漠然地说:“找张主任,他会向你解释的。”
“解释”,肯定是有变故,不然解释什么?安南山的精神再度崩溃,要命是张颂也躲着不见,他只能每天在市经贸委苦苦等候。绝望之极,他索性再度叩开刘名江办公室的门。
让他惊讶的是,刘名江很随意地问:“什么情况?”
安南山长长松口气,说:“什么情况也没有,张主任说这阵子忙,放一放再说。”
刘名江摇头,不经意地笑了笑,拨了电话:“张主任,晚上我要请安南山吃饭,你安排一下。”然后对安南山说,“有事晚上说。”
“哎!哎,谢谢刘书记。”
安南山刚出市委大门,接到张颂电话:“安先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事有了转机。这几天等坏了吧?看你急,我也急,你急在表面上,我急在心里。这不,刚才去向首长请示,他虽然没点头,估计心里还在犹豫。我说,要不晚上见一下安先生,没想到首长答应了。安先生,生死存亡就看你今晚的表现了。”
安南山糊涂了,这个张颂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难道想让我进贡?可以,当然可以的,你就是不摇葫芦我也知道该怎么做。
晚宴安排在市委招待所,安南山进包间,只见张颂脸上挂着等候已久的神色,惶然地:“抱歉,不敢来早,没想到来迟了。请问,多少人,我来安排。”
张颂莫名地笑着:“我也不知道呀,首长没说,我哪里敢乱点鸳鸯。”
不一会,刘名江进来,两人争相起立。
“坐,坐,一顿便饭而已。”刘名江坐下,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笑问安,“闹别扭了?”
安南山强作轻松:“岂敢,我对张主任是俯首帖耳。”
张颂略微紧张地解释:“合同的事,主要因为这几天忙着学习,领会您在常委扩大会上的讲话精神,安先生事业心太强,有点如坐针毡了。”
“好啊!干事业就需要如坐针毡的感觉。来,咱们今天不喝酒,边吃边说。”
服务员闻声,着手上饭,刘名江带头端起碗。
张颂在桌底轻碰一下安南山的腿,说:“听首长的。”
安南山端起碗吃不下,犹豫片刻,吞吞吐吐地说:“刘书记,您对合同的事还有什么指示?”
“嗯,老张,你的意思呢?”
“我唯首长意思为意思。”
刘名江不语,拿过一个空碗,装了半碗米饭:“吃饭看似简单,其实也有变数。小时候听爷爷讲一个故事,说,有个悭吝的婆婆,对刚过门的儿媳妇说,我家有个祖传的规矩,当媳妇的吃饭,每一样菜只能搛一下,菜多就多吃一口,菜少就少吃。儿媳表示遵命,难受忍在心里。丈夫说,别当回事,我有办法。吃饭的时候,丈夫每一道菜搛一大筷子,几道菜搛齐,饭碗鼓起来。”说着,他把张颂面前的半碗米饭端起来。
张颂惊慌:“哪能让首长给我服务。”
刘名江不语,从桌上的几盘菜中各搛一些,随手放在安南山面前,说:“张主任的饭,我替你搛几样菜。”
安南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张颂顿悟:“安先生,还不快把首长给你装的饭菜端起来。吃了,咱们就可以签合同了。”
安南山急忙把碗端起,激动地吃起。
刘名江若无其事地说:“知道我为什么对你的报告感兴趣吗?”
“因为我有一个强烈的心愿,不想让柠檬酸厂死。”安南山说。
“不对。企业生死,是市场经济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没有死,哪里有生。老的企业死了,表面上看是损失,实质上在拉动市场需求。如同这个地球,人若不死,地球将成为什么样子?我一点不担心柠檬酸厂死,之所以力排众议把这个厂交给你,是舍不得你这个人。我让秘书调查过你的阅历,你当过兵,参加过自卫反击,正团职,因为裁军才离开部队。七九年,你在为祖国浴血战斗的时候,我还是一名大学生,那时,对英雄的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你的过去,早已奠定了你的人格、品位。从你写给市委的报告中,我看到一个孤胆英雄,带着浑身伤痕,冒着枪林弹雨冲向敌军的大无畏的精神。对一个城市来说,我宁可留下一个身无分文、品质纯粹、横刀立马的大将,也不愿意接纳一个胸无点墨、低俗狂妄的亿万富翁。好啦,我还有个会,恕不多陪。”
刘名江一动身,安南山随即站起。张颂拉他一下,悄声:“你不好出门的……”说着,自己跟出去。
安南山坐不住,围着餐桌踱步,心里的焦虑和期盼非但没有得到释放,反而多了几分惶恐。接过柠檬酸厂已成定局,可是,原本五百万的债务一下就膨胀到五千万。自己犹如一个挑夫,一头挑着银行的债务,另一头挑着柠檬酸厂的陈年重债,两头是一般重啊。一旦签了合同,肩上的扁担断了,剩下的都是巨额债务,而且还得背着走。想着,不由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我能背得动吗?”
声音未落,身后传来:“怎么?安先生,英雄气短了?”
张颂表情凝重,与安南山对视一眼,伸手示意:“坐——坐下说。”接着,侧面对服务员说,“小妹,上一瓶我们赣都的酒。”
安南山坐回自己的位置,张颂换了个位子,坐在刘名江空出的椅子上。室内静了下来,唯有酒水落杯的声音。
“请。”张颂伸手示意。
张颂那一年五十多岁,中等个头,长着一张温雅的脸,说话条理清晰,丝丝入扣。他见安南山无动于衷,端起酒递上:“刘书记把我的饭碗端给了你,等于告诫,这件事若办不好,你张颂就回家帮老婆做饭吧。”
安南山瞟一眼酒杯,笑道:“你的饭给我了,却有酒。这碗饭不好吃呀!”
“那要看你的肚量了。说正题,有什么顾虑不妨说出来,权当我是一个臭皮匠。”
“难处太多,一言难尽。”说着,安南山与张颂碰杯,一口干了。
“是。若没有难处,我们会坐在一起吗?说实话,以我的意思,不如放弃算了。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凭你安先生的能力,眼前的这点欠款算什么。”
此言直抵安南山心中最脆弱的地方,想到战友的欠款、前程、半生的人生积累,心霎时沉下去,情不自禁地轻拍餐桌,低声发誓:“不能放弃!”
“呵呵,你不放弃,难受的就不止你一个,接下来,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安南山投过一个疑惑的目光。
张颂接着:“你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不会看不出这顿饭由谁来买单吧?刘书记的意思表露了,可是,他老人家什么也没说呀。你成功了,是他慧眼识英雄,赣都市多了一个属于他的政绩;若是失败了,挨板子的是我张颂。柠檬酸厂的职工怎么骂,我不介意,关键是市委领导班子会怎么说。我都能想到,他们会义愤填膺地追究我责任;罪名明摆着的,刘书记在常委扩大会上说,国企改制,决不能以牺牲职工切身利益为代价。话讲得那么明确,张颂竟然充耳不闻,我行我素,与外地商人勾结一起,把一个好端端的柠檬酸厂给毁了。”
安南山陡然恐惧,忙说:“若没有成功的把握,我接过干嘛?”
“那好!问你几个问题,想知道你有几分胜算。”
“请说。”
“第一,眼下柠檬酸厂被五家法院查封,在案金额高达五千多万元,你如何解决?第二,厂里欠了供电局六百多万元,目前没停电是市委压着,你接手后,市委不会替一个私营企业发力,你怎么面对?其三,全厂三千多人怎么安抚?退休人员的工资怎么解决?最后,大大小小的债主听说企业被卖了,一定会蜂拥而至,你怎么能保证正常生产?还有若干个怎么办,这些你都想好对策了吗?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你若没有七千万资金就贸然与政府签合同,等于拿政府当猴耍!这样的后果,你想过吗?安先生,恕我直言,搞经济靠的不是热血,而是银子。”
安南山沉默了。
张颂慢慢站起来:“要不,合同暂时还是不签,等你想好了对策再说。”
“好吧。”
这顿饭,安南山只吃了一口,喝了一杯酒。走出赣江招待所,他心意沉沉,顾不得辨明方向,信步沿街漫步。走了一个多小时,猛然止步,看清已到了郊外,眼前立着影影绰绰的山影,不禁喃喃自语地:“一条路,不知道拐弯,走得越久,离目的地越远。”
是啊。他想,我为什么只想着自己没有经济实力,忽略了困境中潜在的诸多可以利用的因素。两天前,他在经贸委楼道里等消息,张主任因为“忙”,顾不得接待,他在走廊里踱步;期间,张主任出门送一个客人,两人手握着道别,只听客人说:“张主任,供电局再不给钱,我就揭不开锅了。”
张颂说:“你发电厂有难处,供电局更难,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相互理解吧。”
安南山当时听着,没往心里去,这一刻站在幽暗的山下,扶着一棵粗壮的树干,依稀觉得“大家的难处”中隐藏着一个可以利用的因素。供电局欠发电厂的钱,柠檬酸厂欠供电局的钱,我是有条件成为发电厂债主。如此以来,我就可以跻身于“大家”行列。
想着,他心中的血热了起来,拨通王若哲手机:“若哲,刚才和市经贸主任吃饭,发现一个商机,赣都市有一个大型发电厂,用煤量很大,我觉得通过张主任可以打进去。”
“南山,太好啦!我们这边的煤比他妈的狗屎还臭,矿长们个个像得了膀胱结石症,整天憋得小肚子痛,若能疏通这个路子,矿长都管你叫爹。这事用心办,办好了不亚于撬开一座金矿。”
安南山在郊外转悠一夜,把各种困难脉络捋顺,发现“煤炭”的确是一颗充满活力的心脏,只要移植到柠檬酸厂体内,立刻能搏动起来,给机体所有的血脉输送新鲜血液。
柠檬酸生产所需三大原料,“煤、粮食、电”,有了煤就有电,至于山芋干,不是还有一个“死皮赖脸”、每天叽咕“继续送货”的粮站当站长的战友吗。剩下的一个困难就是几家追债的企业。这也不是问题,因为柠檬酸厂一旦易主,即刻打乱法院的执法程序,变更执法手续尚需一些时日,有半年,柠檬酸厂就可以恢复元气,陆续还债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