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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品名称:赣江从这里流过      作者:聿苏      发布时间:2018-02-13 13:51:54      字数:5190

  这是一九九五年的事。
  安南山最终没能进公安局,分配到江阳柴油机厂,职务是副厂长。
  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王晓寒日记里是空白,可能她觉得那段生活与李春江要写的内容无关,才扣下了。这对李春江来说是个遗憾,只能凭着记忆,知道多少写多少。
  大概是一九九八年,忽然听说江阳柴油机厂破产,李春江又想起安南山,有意无意中探听到安南山下海了,注册了“濠州清源农产品有限公司”。
  日记没有提及,李春江迫切想知道,不然,这片空白如一道鸿沟挡住他写作的思路。若再去问王晓寒显得厚颜无耻,憋了几天,索性直接找安南山的战友王若哲。因为,王晓寒的日记中提起,安南山注册公司,时任濠州市人民银行行长的王若哲提供了三百万元的贷款,正是因为这笔巨额贷款,险些让安南山从赣江左岸的“幂岗山”上跳下去。
  十多年过去了,王若哲已晋升为省人民银行副行长,他是否见我?
  李春江心里没底。
  管不了这么多,为了《实案录》,我什么都不在乎,还怕吃几次闭门羹吗?
  李春江下了决心。
  省人民银行大门不好进,这个李春江想到了,毕竟他当过二十多年的警察,想见一个人总会有办法的。
  在省行,李春江见到了王若哲。当时,王若哲脸上露出半生半熟的笑容,说:“论年龄,我该喊你老哥,比着晓寒,我得称呼你一声长辈。老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客气话不说,何事?能办的,看在你为我战友案子出力的份上,我一定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不能的,来世也帮你想着。”
  李春江把准备好的话说了,王若哲沉思良久,说:“什么不能写,非要写这个?”
  “我什么都不想写,只想写这个。自从赣都回来,我已经不是我了,若不写,我会死的。”
  “晓寒知道吗?”
  “知道的,她给了我六十多本日记。遗憾的是,没有提起安南山下海的原因。我心里堵得慌,凭着南山的条件,组织部门应该安排的,他们厂许多领导都安排了,怎么会漏了他?”
  王若哲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内疚和哀凉:“小长辈,你这是来捅刀子啊!我不想多说,只能告诉你,南山是我害死的,若不是我怂恿他下海,他是不会有事的。”
  为了引出王若哲更多的话,李春江说:“不能这么说,一个经过枪林弹雨的人怎么会被怂恿。”
  “枪林弹雨算啥,我和南山一起上阵地的,倒在同一枚炮弹下……”
  王若哲的话打开,说起参战时的情景。李春江只是听,装出震撼的样子,用崇拜引诱想知道的事情。等王若哲说完“越战十八天”,话题不由落在安南山下海的事情上。
  李春江听完,觉得王若哲对安南山的死的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他避重就轻,拿“怂恿”当盾牌。
  当时,柴油机厂宣布破产,王若哲叫上一帮战友给安南山洗脑子,其中有一句话蓦然触动李春江心灵:“一个男人,最大的不幸就是事业正冒尖的时候,当头一刀。你安南山在部队,已经是副师长人选,一刀把你削成一个县级厂的副厂长;刚知道柴油机从哪里冒烟,又他妈的一刀下来,这不是把人当韭菜吗!”
  这话之所以触动李春江心灵,因为感同身受。
  “不干了,人他妈的好女还不嫁二男呢,何况我们这些大老爷们。下海,你先下去,趟出一条路来,弟兄们跟你干。”
  这些赌气的话当然不能说动安南山,他是一位军人,熟读孙子兵法,用调侃的语气说:“商者,家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盲目也。”
  宴席散后,王若哲与安南山彻夜长谈,就下海的事逐一细说:“经商与打仗差不多,也有五事:一曰国家政策,二曰市场,三曰资源,四曰主帅,五曰人脉。你说,这五种情况那一种是盲目的?”
  安南山承认,濠州是一个农业大市,农产品极为丰富,沉思片刻说:“我一个当兵的,没有本钱,如何披挂上阵?”
  “这个不难,你注册了公司,我负责给你弄几百万贷款。”
  天亮时分,王若哲一席话,驱散安南山心头最后一片阴云。
  说这话的前一年,王若哲随市“土产公司”领导出游,结识了不少与农产品有关联的企业,回来时,带回十几张有分量的名片,其中就有赣都柠檬酸厂黄兴国的。在他的感觉中:“赣都柠檬酸厂”是一家大型国营企业,厂长黄兴国介绍,目前科技人员已开发出几种生物药品,不久就会投产。因此,王若哲认为与“赣都柠檬酸厂”打交道绝对没有风险。
  处于职业的敏感,王若哲当着安南山的面给黄兴国通话,报了姓名,对方一时想不起,提起“濠州市土产公司”,黄兴国才恍然地:“噢——想起来了,你是那位说话幽默风趣的王行长吧?”
  王若哲感到欣慰,说明意图,黄兴国略微迟疑地说:“我最近身体不舒服,在上海看病,业务上的事找副厂郭连成。当然,我会给他打招呼,让他关照的。”
  王若哲挂了电话,极度兴奋地对安南山说:“哥们——天助你也,干吧!”
  这就是李春江从王若哲那里了解到的关于安南山下海原由,至于黄兴国的“病”,李春江比王若哲知道得多。
  两位战友只顾兴奋,怎么也没想到黄厂长病不在体,而在心。
  “赣都柠檬酸厂”始建于七十年代末,当时,它的诞生被江西日报称为“社会主义的骄子”。那时,全世界柠檬酸总产量也不过十二万吨,赣都柠檬酸厂年产二千多吨;到了八十年代,柠檬酸厂又挺了下腰杆,一下达到三千吨,厂行政级别也提升至副地级,职工感觉也随着飙升;到了九十年代末,干部职工那种与日月共辉的感觉才蒙上一层阴云,以往荡漾在厂区的骄傲渐渐被焦躁,落魄驱散,随之而来的是绵绵不绝的哀风愁雨。
  当了十五年厂长的黄兴国见“大庙里香火已尽”,为了保住副地级的职位,寻思着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经过深思熟虑,终于想出“病蝉”脱壳的计谋。他先是装出抱病工作,每天双手捂住腹部,一副强忍剧痛样子。一次参加市委的常委扩大会,竟然昏倒在会场上,这才惊动市委领导,劝他去大医院“确诊”。
  黄兴国回到厂里,宣布去外地看病,把厂里的指挥权交给副厂长郭连成。
  第二天,他在全厂中层以上干部的送别仪式上演完最后一幕爱岗如命的悲情剧,逐一给每位参会者握手,一步三回头离开。
  黄兴国到了上海,没进医院先给市委写一封长信,恳请市委不要因为他个人的身体影响柠檬酸厂的工作,尽快委任新厂长。
  半个月后,他接到市委组织部通知,市委任命郭连成接替他的职位,他的工作待身体完全康复后另行安排。
  第二天,郭连成打来电话,说了几句感谢知遇之恩的话,接着是一番雄心勃勃的豪言壮语。
  黄兴国听着,心里说,都说你郭连成长了三只眼,我看没有一只透明的;别人不懂我的心思,你该懂的?就算不懂,身为副厂长,难道看不出厂子大事已去,让你上来只不过是过几天末代皇帝的瘾而已。
  黄兴国听着,猛然想起王若哲的电话,说:“连成,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赣都柠檬酸厂一定会在你手上再度辉煌。”说着,话题一转,“在你接任之初,我要送你一份大礼。眼下,厂里最大的困难是资金不足,原料供应不上。我有一位多年至交,叫王若哲,一位行长。前些天,我向他救援,想从他那里弄一笔贷款。他开始有点犯难,说异地贷款是违规的。我说,再难也得帮我一把,他答应想办法。昨天来了电话,说用变通的方法支持我一把。具体的做法是,他把贷款贷给当地一家企业,然后通过企业给我们供应原料。”
  郭连成如获至宝,讨要王若哲的电话,感激之下,不由说出心底的话:“老厂长,我知道,现在柠檬酸厂的形势对你我来说都是关键的时刻。厂子正常运转下去,你一旦康复,马上回到市委,至少给你一个副市长的职位;就算厂子撑不下去了,上面有你给我说话,好歹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职位。你放心,我懂……什么都懂。总之,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一定让工厂火一把,绝不拖你的后腿。”
  新老厂长通话不久,安南山三百多万元的原料进来,办完货物交接才知道,王若哲被黄兴国骗了。办公楼内,络绎不绝的要款景象,让他感到三百万物资陷入一处罩着五彩云霞的沼泽地了。
  三百八十万元的山芋干进来,除了吃厂里一顿有市经贸委主任作陪的酒宴,连一张回程的车票钱都没拿到。
  货物验收的第三天,安南山去厂办公楼找郭连成催款,却遇见法院的人在仓库贴封条。他的脑袋热得像烧开的水壶,懵懵懂懂地上前询问法官:“厂里欠了多少钱?哎,知道不该问的,主要是这些原料是我刚刚送来的,你们怎么可以查封?”
  法官见他满头虚汗,说:“别再朝里扔钱了,这个厂里的东西全卖了也还不清银行的贷款,凡能抵押的物品,一件不落的都抵押了,只有新来的原料可以查封。”
  安南山的脑子一下子空了,走出厂门,神经细胞里爬满了虫,在街上胡乱走着。穿过一条马路时被一辆货车撞上,当场昏了过去。他醒来第一反应是向被吓掉魂的司机道歉:“对不起,耽误你时间了。”
  周围的人见了大惊,纷纷议论:“这人脑子被撞坏了,而且还很严重。”
  安南山被送进医院,柠檬酸厂供销科长周如生来看望。
  周如生四十多岁,中等的个头,身材匀称,长相平平,面无表情,唯有眼神阴森森的,让人不能直视。
  安南山见了,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说:“老周,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这样对我的,我的命看样要丢在这里了。”
  周如生不屑地:“听黄厂长说,你上过战场的,怎么说起这话。钱算什么东西,丢了很正常的;再说,凡经商的人,哪有不交学费的。”
  “我交什么都不怕,怕的是连累战友。这三百多万货款若打了水漂,他的行长还怎么当!”
  周如生整理衬衣领子,露出莫名其妙的奸笑,黑眼珠转了几下:“看不出,你还挺讲义气的。这样吧,你回去再向战友借二百万的货款,我与你签一份来料加工协议。目的是对付法院,他们有权扣我们的东西,却无权扣你的。你放心好了,不就区区几百万,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只看法院扣我的东西,却看不见我们也扣过别人的。实话对你说,外面欠我的钱,远比我欠别人的多。还有,签了来料加工协议,你就有理由和我一道去广州等地收回款。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不要说赣都柠檬酸厂还没死。”
  安南山听了,忙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浑身的伤痛到厂里商谈“来料加工协议”。两人反复商量条款,安南山对其它条款都认可,唯独坚持让厂里先给一百万货款。
  “让我相信这个协议,总得有点实际行动吧?你连一百万都不给,我怎么敢再发货。”
  周如生嘴角露出笑意:“行。不过,另加一条,你若收了货款不发货,剩下的二百多万货款当违约金,你干,还是不干?”
  安南山被逼到死角,只好硬着头皮签字。
  “你随我一起去广州催款,收了钱直接带回。”周如生爽快地说。
  于是,两人各怀喜忧乘坐厂长的本田专车上路。
  在广东中山市,安南山从一家经销化工原料公司得到一张二十万元汇票,激动地热泪盈眶。
  “老弟,回去发货吧,剩下的钱,我一分不少打到你账户上。不是说大话,你不到家八十万汇票就到了。以后业务上的事,不要找郭连成,他说话毛都不当。甭说客户的回款,就是职工的工资,我说这个月发就发,不高兴了,说不发,谁也领不到一毛钱。我的话你可明白?”吃饭时候,周如生这么说。
  安南山看着他变幻莫测的目光,忙说:“明白……今后回款,我按百分之五给你提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就凭我,会缺钱吗?”说着,闪动着狩猎者以逸待劳的得意眼光。
  安南山回到家,不敢把实情告诉王若哲,只说不顺,带回一百万元。王若哲却心满意足:“很不错了,货到就结算了三分之一,这买卖能做。”
  “可是,对方还要发货,我有点吃不准。”
  王若哲胸有成竹:“如今哪有款清再发货的道理,你只管干好了。你不会算账?一百万就有十五万元纯利,照这么滚下去,厂里欠的钱全是利润。钱不够,哥们再给你两百万。”
  安南山惶恐,对战友隐瞒实情已内疚难当,怎么可以续之欺骗。忙说:“不用,我先发一百万元的货,看情况再定。”
  这年,当地山芋干严重滞销,安南山有一位在粮食站当站长的战友,听说战友有路子,找上门要发货。安南山拒绝,战友生气,骂他见死不救,然后找王若哲说情。
  王若哲笑道:“战友归战友,生意归生意,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何况你为了自己传宗接代,要入兄弟的洞房。这样吧,这事我做主,你给个价,若是让南山有赚头,我来安排。”
  王若哲一听报价,每吨山芋干竟然有四十元差价,顿时心花怒放,一口答应“粮站”以安南山公司的名义,给赣都柠檬酸厂发送两千吨山芋干。
  站长说:“那让南山过来,我与他签个协议。”
  “也熊吧,一个刚入洞房的新郎官,怎么有心情与你这半老徐娘约会,你只管发货好了,事后我再告诉他。”
  战友的动作极快,安南山的货还没上站,粮站的两千吨山芋干已装上火车。安南山大惊失色,捶胸顿足,苦不堪言,即刻乘车前往赣都,准备从车间接收还没入库的柠檬酸。
  周如生见了,连声称赞:“安老板真有实力,一发就是两千吨。”
  “我的实力来自对你的信任。”安南山假意恭维。
  “没说的,你马上就可以装车,我连买家都给你联系好了。”
  安南山一颗战战兢兢的心这才安稳,连夜装了五十吨柠檬酸上路。
  这一趟去广州竟然发现,市场上柠檬酸产品供不应求,一个懵懂的幻觉萦绕在脑海中。他兴致冲冲回到厂里,准备装第二车柠檬酸,周如生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货不能再给。
  “我们不是有合同吗?”安南山急了。
  周如生道:“合同,你要什么样的,我与你签。也不想一下,单是山芋干能生产出柠檬酸吗?你若能把硫酸、盐酸、钙、活性碳还有水、电、气、煤,还有工人的工资全包下,别说装货,仓库主任让你当。”
  安南山心里一下被冷血堵塞,满肚子愤怒压缩减成一个意念,难怪有人会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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