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章 公共食堂

　　转眼间进入到1958年的下半年。马志仁放学回到家里，只见奶奶嘴里不停地念叨：大办钢铁、收尽收绝，某某不是人——尽干缺徳事。连我家里的铜鼎罐铜锅儿都不放过，连铜碗、铜水烟斗、铜观音也拿走了，……
　　见孙子志仁放学回家，奶奶赶快不说了。
　　“奶奶，你说咱家的铜器被收走了，是哪个来收走的？他们收去做什么，这些都是我家的东西他们啷要拿走？”
　　“是大队的章书记带的人来收的嘛，像抢劫犯！我不卖，他们人多到屋里到处乱翻，不由分说见了铜器一概要收走。说是要支援大办钢铁呢。”志仁听奶奶说罢，也不十分明白奶奶为什么要骂他们。只记得那铜烟斗在奶奶嘴上含着时，“巴嗒巴嗒”抽着，突然从奶奶嘴里冒出一阵泛着黄黑色呛人的烟味，每天早晚她都没离开过这铜烟斗。那是她用过多年的心爱之物，都是奶奶多年积累的宝贝，难怪奶奶舍不得；铜像观音更好，奶奶每天早上都要细心地擦一遍，过年过节还要给她烧香磕头，求她保佑平安，祈祷年成风调雨顺、全家安康。奶奶敬奉了多年的观世音菩萨就这样不情愿地被收走，奶奶肯定舍不得，不然她这从不骂人的老太婆今日如何会骂人？连马志仁都觉得这些铜器卖了实在可惜；还好，爷爷常用的大铜烟锅还没被搜走，那是因为爷爷放牛时带到山上去了，才幸免一劫。
　　不光是铜器收走了，短短的两个月里，竹林里的大白果树、大米桑树、屋后的七棵三十米高的大枫树，还有许多小一点的树木全都统统砍倒运来烧炭炼钢铁了——周围的山已变成了光禿禿的和尚包。
　　马万福从外面回来，奶奶问道：“这两天都把团转的树木砍光了，你就不心疼啊！上几十辈人留了几百年的风水树被你们这些败家子一个月就败光了，以后的人怎么过日子哟！”
　　“谁敢说不让他们砍啊！目前钢比木材重要，所以重视的是钢而不是树木，谁破坏了大办钢铁就要被打成反革命，你没见食堂里的大标语写着‘以粮为纲，以钢为纲’。”
　　“我看是‘以粮为纲——粮食吃光；以钢为纲——树木砍光。”
　　“妈，你莫乱说哦，‘墙有缝，壁有耳’。招呼他们听到了斗争您哟，把您弄去带尖尖帽，还要弄到炼钢炉前用高温烤，招呼您老吃不消哦！到时遭不住别怪我们没回来宣传领导讲的政策哟！”……
　　这时期已正是人民公社、总路线、大跃进三面红旗飘扬的时候。这时期是要让广大人民群众过上幸福生活，早日过上共产主义生活。各生产队都成立了公共食堂，马志仁每天放学后，和其他小同学都来食堂里吃饭，提前享受共产主义的集体生活。
　　起初一段时期，吃饭是各尽所需，准吃准添，吃饱吃好。可是这样的日子并不很长。然而集体食堂没吃多久，粮食渐渐地满足不了人们的需求，食堂里只能采取措施，定量蒸钵钵饭，吃得饱与不饱都是那么些。渐渐地连原先的定量也保不住了，每钵由过去的五两米变成四两米、三两米，装米时炊事员稍微把量米的筒口处用手指抹一抹，于是竹筒里的米便多的又少去一两，少的去掉五钱，进入钵里的四两就只剩三两了，节余部分就归炊事班长所有了。
　　饭端上桌大人每人一钵，小孩子们每两人一碗分着吃。一开始还能维持下去；到后来，碗里的饭更加少了，各种蔬菜也逐渐地被吃光了，大人和小孩子们的肚子都填不饱。常言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慢慢地一顿不饱天天饿，老弱病残的人开始浮肿起来，后来年青力壮的也有人得了浮肿病。身体实在差的人开始出现了死亡现象。
　　又是一天下午放学回家，马志仁进屋见桌子上给自己留下的饭比往日多了半碗，连忙进厨房：“奶奶！还有谁没回来吃饭？”“哎呀！我孙子回来了。快吃快吃，桌上的饭全给你留的，正是吃长饭的季节，吃得饱饱的好长身体。”志仁饿极了，恨不得将一碗饭囫囵吞下肚里。可他没弄明白，顿顿都是定量吃饭，今天怎么会多出半碗来？他一定要弄明白。于是缠着奶奶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奶奶，今天多的半碗饭您不说明白我就不吃了，是谁少吃了半碗。”
　　奶奶见瞒不了志仁，只好实话实说道：“你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奶奶每顿给你匀点。奶奶年纪大了吃不了那么多，剩下的只给孙子一个人吃，快吃吧！”马志仁明白了，连忙过来扒开奶奶的裤腿，只见奶奶的那双被旧社会裹成的小脚肿胀成了大脚。志仁再也忍不住，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连忙端着饭非要奶奶吃。马志仁对奶奶说道：“明天我带您到我们学校去检查身体，那里有许多与你一样浮肿的病人，他们都被治好了。”
　　公社针对浮肿病人组织了救治，就在志仁读书的学校里，做了一个长、宽、高均为二米的“大蒸笼”，把严重的浮肿病人弄到里面采用蒸汽疗法，然后食堂里每人增加二两白米……果然，浮肿病人开始有了好转。奶奶在马志仁的生推硬拉下终于来到公社卫生院作了检查，医生开了一纸浮肿病的证明，经过一个星期的治疗，奶奶的浮肿病渐渐消去。
　　在大面积缺粮的情形下，公社也没能力普遍解决这一问题，集体食堂难予继续维持下去。好的是，在严重困难的大形势下，上面已允许拆散集体食堂，让家家户户实行各自私人开伙过日子。于是生产队把仅存的粮食分到了一家一户里，让大家自行解决生活困难问题。马家也不例外，开始在自家的灶堂里生火煮饭了。
　　然而，这分得的粮食十分有限，只能省着点吃。实在没粮食了只好什么能吃都不放过。田里的黄鳝、田螺等都被捡来吃光。牛被饿死了牛皮煮来成了上等佳肴，牛骨头烤焦了舂成面拌着野菜也可度日。由于吃不饱，社员们除了参加集体劳动，以外的时间全都投入到挖野菜寻找代食品中。
　　可是，没过多久，该吃能吃的办法都想尽了，日子更加困难。孩子们并未觉得有多严重，每天放学回家只觉得饭少，别的东西难吃。马志仁从学校回到家里，奶奶在厨房叫道：“孙子回来了，快去叫妈妈回来吃饭了。”
　　志仁来到地里不见妈妈身影，又来到后山寻找，只见妈吗饿得有气无力，没精神回话。拿着菜刀与背篓在屋后坎上的枇杷树边做着什么。只见还未开花结果的枇杷树被妈妈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舍不得用刀砍下去，想了好一阵，才决定将树皮削下一半边，另一半留着让它继续生长。志仁近前帮着把削下的枇杷树皮收拾起问道：“妈妈弄这树皮干什么用嘛？”
　　“咱们家里粮食少，用这树皮当饭吃填肚子。”
　　志仁有些不明白，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树皮怎能吃嘛？”
　　“你回去就知道了。”
　　只见妈妈将削来的树皮宰成颗粒，然后放进碓窝里舂了好一阵，树皮颗粒被舂成了一团像高梁色的粑粑来交给了奶奶。
　　奶奶对马志仁说道：“奶奶今天专门给孙子做了高粮粑粑等你回来吃，莫要挑食哦。”
　　志仁高兴地问奶奶道：“奶奶今天都不舍得吃的一定是最好吃的东西吧！”说完拿起来便尝尝，“这哪里是粮食嘛，吃在嘴里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连忙拿给奶奶尝去。
　　“咱们家粮食吃光了，这是你娘在屋后剐的枇杷树皮做成的粑粑，只要吃了能活命就是好的，吃吧！就是这个粑粑你娘还没舍得尝一口呢。”志仁明白了，怪不得娘连说话都没精神，连忙将枇杷粑粑端给了妈妈。
　　志仁眼看着枇杷树粑粑来之不易，便要自己动手爬上枇杷树上去削树皮。从此毎天放学回来都会跟妈妈一道上山去。可是，枇杷树的皮没过多久就被剐完了。
　　这天以为再没办法了，只见妈妈又从外面砍回了肉榔树。志仁看着这粗糙的树皮问妈妈道：“妈妈弄这样的树皮又要做树皮粑粑啊！这么粗糙能吃吗？”
　　“不能吃啷咯办嘛，没粮食了只要没毒的能消化的都要弄来吃。只要有营养，都能养活人的。过了夏天咱们就有粮食吃了，儿子就不用吃树皮粑粑了。”妈妈说不下去了，偷偷地把脸朝在一边抹着眼泪。
　　马志仁见娘伤心了，连忙说道：“妈妈你先吃树皮粑粑，吃饱了也帯着我去剐树皮。我能爬树，我要上去剐好多好多的树皮，你就不用砍树回来了。”
　　志仁说完拿着刀便来到屋后的山上，只见山上的肉榔树等能吃的树都被人们砍了，有的树早就被别人剐去了皮。
　　这吃糠咽菜的艰难生活，让志仁幼小的心灵早早地成熟，于是打起主意要多挣钱来解散困境。暑假期间，爸爸在外面修公路回家了，志仁要跟着爸爸上大山深处砍柴卖，爸爸说道：“你力气小，挑柴卖费力，不如干点省力的活儿，比如砍油竹回来学编斗笠卖；或者上山挖药材卖：比如野生药材天麻、续断、党参、百合、通花等很多种类都可卖钱，既赚钱又省力。”
　　在爸爸的指点下马志仁认识了许多中药材，并且熟悉了这些药材长在阳山上的个大、质好，赚钱多。志仁第一次上山挖了一背篓续断回家晒干换了好几角钱，将换回的钱全都交给妈妈安排生活。妈妈欣慰地说道：“我们家儿子也会挣钱了。常言说家贫出孝子这话不假。”
　　唐玉碧见志仁这一段起早贪黑，手上脚上全都带着芒刺挂的伤痕，心疼地把自己的手绢撕来给志仁哥包扎伤口，马志仁说：“这么好的手绢撕了太可惜，我不能用你的。”
　　“没关系，一个手绢才几角钱，你的伤好了才会赚更多的钱，把伤治好才是大事。”
　　这段日子马家的生活相当艰难，奶奶的浮肿病刚好，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三天没起床了，家里全是吃野菜羮，爷爷是越吃越病，眼看一天天瘦下去。志仁看了看爷爷的腿脚先是肿，后来瘦了全剩下几根骨头，眼睛看上去成了两个洞。无粮无钱全家人看着干着急，没办法，志仁的妈妈噙着泪珠对马万福说道：“实在莫办法，明日旷天工，懒要的那几分工分，打个早上山去采药材卖了给爹看病吧！”
　　早上还不到五点钟，志仁听见爸劈柴煮饭的声音，便问：“爸是不是真的要上山挖药材去？”爸说：“是呀，不然爷爷的病没法治了。今天我们挖药材的地方较远，所以要走的早，晩了就赶不回来。”
　　“那今天我跟到远处去挖药材去。”
　　志仁洗了把脸，吃了碗野菜煮的红苕羮，和爸爸一起来到二十里外的深山。在里面转了半天，俩爷儿各挖了一背篓药材，爸说：“儿子饿了没？我们先休息一会，把干粮吃了再往回赶吧。”
　　志仁又累又饿，刚才张口吃干粮，只听见丛林响处，又钻出俩人来，原来是罗强和他爸罗踏梁。只见他们已饿得偏偏倒倒来到路旁。志仁上前问道：“你们没带干粮吗？”
　　他们只摇揺头。志仁只好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了他们，然后背上背篓与爸爸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志仁又累又饿，直到天黑爷俩儿才回到家里。喝了碗稀粥倒头便睡。忽然想起罗家的人都上山挖药材了，可能下个星期就会有更多的人上山挖药材去，此时我怎能睡大觉呢。爬起身来穿好衣服拿起镰刀又往山上奔去。他要抢在别人的前面把草药挖尽，多卖钱补贴家用。
　　可是，当他来到山里时，只见罗强俩爷儿还有小队的许多同龄孩子全都来了，没过多久山上山下到处都是一片被翻过的沙土，连草木都没有了哪里还有药材？志仁垂头丧气地叹息着：“哎！我还是走到了别人的后面。”志仁累了，见石崖边有股清泉静静地流淌着，志仁又饥又渴，捧起山泉饱喝了一阵，正在左右为难时，旁边忽然来了位白胡子老头，看了看志仁问道：“这位小朋友是上山来采药材的吧！我吿诉你，这山上的药材都是我种来救济天下病人的，方便你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里已被别人捷足先登，待三五年后才会重新长出。你独自一人哪里去找嘛，山里到处都有虎豹豺狼，跟随我去另一处山头采药吧！今天包你满载而归！”
　　志仁高兴道：“真的呀！您为什么要帮我，我怎能采您辛勤劳动种出的药材呢？我挖了您种的药材，您将来的生活怎么办呢？”
　　“将来的事等到将来再说吧！现在是大家都需要的时候，先让大家度过难关再说。别说了，趁早跟我走吧！”
　　志仁果然跟着老人来到一处从未见过的山头，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中，大片的药材遍布山野。“孩子快采吧，过了时辰我就要封山了。”说完，竟然亲手将最好最大的药材采来送与志仁。有比洋芋还大的天麻，比胡萝卜大的党参，还有像元宵大个的田七……志仁装了满满一背筐，高兴地辞别白胡老头走在回家的路上。
　　志仁来到昨天吃干粮的地方，只见队里的文金章、罗踏梁、罗强还有一帮民兵喊着：“抓强盗啊！”他们手里拿着棍棒，还有端着步枪朝志仁扑来，志仁吓得大声喊道：“我不是偷的，是别人送的！”志仁被自己的喊声惊醒了，原来是自己作了一个荒谬的梦。
　　他与爸爸挖的药材还未上街卖，第二天的夜里爷爷离开了人世。
　　志仁在这艰苦的环境中体会到家里的辛酸，因贫穷，爷爷就这样走了。志仁心里暗暗悲伤，决定将来一定努力，读好书多挣钱让爸妈过上幸福生活。
　　在这生活紧张困难的年代里，转眼间马志仁三年初中快毕业了，志仁常常复习功课到夜深。这几天有些累，早上还想多睡一会儿，外面玉碧妹妹又来喊他了：“志仁哥，你怎么还在睡，再不起床就会迟到了，再过几天就中考了，难道你不打算上高中吗？”玉碧还和过去一样，仍离不开喊上志仁一道上学去。
　　“妹妹你先走吧！我洗把脸就来。”
　　唐玉碧怎肯先走，赶忙打了热水端到志仁房中，直到看着他洗完。
　　走在路上玉碧问志仁道：“初中就快毕业了，升学的事我自己觉得没把握。要是你读高中了，我考不上你将来还会喜欢我吗？”
　　“你一定会考上的，努力吧！即使我读大学了将来还会忘不了你。”
　　玉碧听了志仁这样说以为这句话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哪知志仁并未真正了解玉碧此时说话的意义？从此她便把此话记在了心头。
　　转眼间初中毕业了，俩人前来看张榜公布的录取名单时，玉碧真的榜上无名，志仁被录取到一中。回来时玉碧一路上只给志仁讲了一句话：“志仁哥，今后别忘了你亲口说过喜欢我的话哟！”
　　“妹妹你今后在家好好参加劳动。毛主席说过‘农村是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读完高中说不定我也回来和你一起参加生产劳动了的……”要知志仁和玉碧今后的前途如何下章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