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告别这城市
作品名称:渭北上门女婿前传 作者:海上明月生 发布时间:2018-02-12 12:31:15 字数:3180
站在大学门口,德仁面红耳赤,羞辱难忍,气愤难平。也是他入世未深,经验欠缺,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更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了。德仁呆呆地站立着,时不时瞅一下学校大门,生怕会出来一个熟人。唉,右派,一个摘掉帽子的右派分子,为什么就这样畏畏缩缩、不敢见人呢?
他移动脚步,无目的地慢慢地走着……一会儿,抬头看时,已经远离学校,来到十字路口,只见车辆穿梭,熙熙攘攘,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向何方,奔向哪里?他静静地伫立着,不由得掏出户口迁移证看了看,这是一张奇怪的迁移证,只有迁出地,没写迁入地,因为他离开铜川的时候,不知道哪里是自己落脚的地方哇。现在,落脚原单位的希望似乎已经破灭了,他该往哪里去呢?哪里是自己的家呢?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听说因为历史问题被遣送回原籍河南,那里有父亲的原配夫人及儿女,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能到河南去的……
过后,他有点后悔,为什么不找徐同志呢?这个曾经和他一起参加共青团西安市第五次代表大会的徐同志,倒像是一个正直的人,虽然徐同志在整风运动中把他在团代会上的发言作为反动言论进行过揭发和批判,可是他还是觉得徐同志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好同志。徐同志当时是团委书记,党委委员,整风运动后期对他的处分应该是很清楚的,唉,等他多年以后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德仁就这样一边思索,一边踱着步子,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抬头看时,已经来到公园门口。他买了票,走了进去,路旁两排高大挺拔的雪松伸长臂膀向他招手,多么熟悉的身影,似乎就差一句问候语了:老朋友,别来无恙!他的心底荡起了阵阵春风,不由自主地走到林荫深处的一个排椅前,他疲惫地坐在排椅上,思想的潮水便无边无际地奔涌开去……
这里是他和月明初恋的地方,也是他们热恋的地方,他用手抚摩着熟悉的排椅,就像抚摩着亲爱的月明,可是现在,月明在哪里呢?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也应回首,多亏他和月明理智地分开了,要是他们结合在一起的话,遇到目前的情况,又该如何面对月明呢?现在,他只能祝福月明过得幸福,过得快乐,要永远忘记自己。
他四顾茫然,远远近近,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全是各种各样的树木,弯弯曲曲的小路被遮得严严实实,他的出路在哪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在耳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他渐渐地握紧了双手,浑身似乎增添了无限的力量,他终于下定决心,到农村去,到渭北农村去,到舅父家里去,舅母——这个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曾经是他的奶妈,那里有他割舍不断的亲情啊!
他冲动地站了起来,在公园的小径上来回走动着,秋风飒飒,黄叶飘飘,凉意袭人,难道今年西伯利亚的寒流来得早了?望着飘飘荡荡坠地的黄叶,他自言自语地:张德仁,你不是想搞文学吗?今年你已经25岁了,还不能步入文学的大门,看样子你缺乏生活,缺乏对人民思想感情的理解,你需要沉入到社会的底层去,去接近人民,去锻炼自己,去体验生活,去体验人民的喜怒哀乐,然后才能进入文学创作。一想到这里,高尔基自传三部曲在他的面前展开了一幅无限广阔绚丽的生活画卷,正是艰难困苦的生活阅历成就了一个伟大的作家……
唉,这个25岁的年轻人,凭着一时血气之勇,离开了学校,再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也不再去追究保留公职的事情,他去了农村,开始了一个全新的生活,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在农村,他有时候想起这件事,并没有把余书理往最坏处想,甚至于为余书理辩护,余书理既然坚持说自己是开除公职的,莫非后来上级对他的处分有了变动,也未可知……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这时,他想起了亲密的朋友大刘,想起了大刘的女人——叫嫂子也罢,叫姐姐也罢,也算是一个亲人,还有自己的干儿子富生,多么活泼可爱的孩子。现在,自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总应该和他们告别一下吧。他从口袋里掏出大刘的地址看了看,好像离这里不是很远,就决定走过去。
他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街上的行人并不很多,经历着三年饥荒的人们,显得底气不足,面带菜色,步履迟缓,一点也看不出大跃进时期的劲头了。想起吃饭问题,——这个解放以后一直不是问题的问题,他心头一沉,是啊,不到舅父家里去,他的户口落不到实处,没有口粮,吃什么呀?再说,丢了工作,没有收入,身无分文,怎么生活呢?想到这里,他不禁心慌意乱,愁容满面,再也没有心情到大刘家里去拜访了……他抬头看时,已经快到大刘住的地方了,他停住脚步,向着远处凝视着:大刘,嫂子,富生,再见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望你们吧!
月明,他突然想起了月明;月明,你还好吗?如果去看望大刘,看望嫂子,还有见到月明的机会,可是现在,连这一点点见到月明的希望也破灭了……咳,这又何苦呢?月明既然已经嫁作他人妇,自己何必再苦苦思念呢?好,就是思念,也到此为止。月明,再见了!祝你幸福,祝你快乐!……
转过身去,转过身去,德仁坚决地转过身去。迈开步子,迈开步子,德仁坚定地迈开步子。离开城市,离开城市,德仁义无反顾地离开这座城市。于是,德仁坐上了西去的列车,望着有600多年历史的古城墙,一种沉重的沧桑感立即笼罩住他的全身,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历史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积极地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地参加整风运动,竟然使自己陷入无家可归的绝境……迷迷糊糊的,他在一个小站下了车。下车的旅客本来就不多,出了站便急匆匆地四下走散了。德仁觉得肚子有点饿,四周看看,只有一个卖醪糟的,一个卖锅盔(饼子)的。他掏出姐姐给的粮票,买了一块锅盔,在醪糟摊子前的低凳上坐了。他要了一碗鸡蛋醪糟,静静地看那老人熟练地操作着:老人在煤火炉上铮光发亮的铜瓢里添一碗凉水,放一小勺醪糟,拉起小风箱,炉火便熊熊燃烧起来。一会儿,醪糟沸腾了,老人在碗里打一个鸡蛋,搅拌均匀,细细地转着圈儿注入铜瓢,等沸腾了,端起铜瓢倒在碗里,一碗漂着鸡蛋絮絮、散发着醪糟香味、热气腾腾的鸡蛋醪糟便放在德仁面前。
德仁拿起小勺子,在碗里搅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吸气,尽情地享受着鸡蛋醪糟的香味,他几乎有点陶醉了……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硬面锅盔,品尝着香甜可口的鸡蛋醪糟,便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了。他边吃边和老人闲聊,老人说:因为我腿有残疾,不能下田劳动,去年才照顾我在这儿摆摊子,挣个零花钱。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男女社员全被赶到渭河里捞铁砂去了,老弱残疾都得呆在家里,做饭、看孩子。
德仁来了兴趣:渭河里还能捞出铁砂?能炼出铁吗?
老人把嘴一撇:能炼出个球,整人哩。浪费了劳力,耽误了庄稼,双腿整天泡在冷水里,冻成了关节炎,倒不如叫人躺在炕上歇一歇,还能节省些粮食呢。
德仁听得咳声叹气,老人悄悄地说:看样子,你不是本地人,你不知道,吃食堂那才叫遭罪呢。几十户人家集中在一块吃饭,排长队把人能烦死,学生上学往往就迟到了,没有地方得蹲在院子吃,走不动的老人还得端回去吃,遇到刮风下雨可就乱成一锅粥,有的人家住的很远,滑上一跤,把全家的饭都扣在泥里了……现在好了,政策宽松多了,家家分了自留地,养鸡养羊也不受限制了,吹牛皮的人不见了,农民才有了粮吃……
德仁告别了老人。舅父的家在渭北一个偏僻的小县城,离火车站20多里路,还没有通汽车,德仁背上简单的行装出发了。背包里有妈妈留给他的狗皮褥子,现在已经成了他永久的纪念。还有月明缝的棉衣,也成了他长久的思念。还有十几本随身携带的书籍,这是他最珍贵的财产了……
在火车站的北边,可以望见高高的土塬,足有几十米高。在平原城市居住惯了,看见“塬”字,难以理解。查字典,说是西北黄土高原因流水冲刷而成,呈台地,四周陡峭,顶上平坦。可是没有上过塬的人,还是不能形象化地理解这个“塬”字,甚至把它想象成一座一座土山了……德仁小时候虽然在舅父家里生活了几年,但当时他毕竟是两三岁的孩童,能有什么记忆呢?即使如此,今天,当他遭受不公正的待遇,失魂落魄地背着行李,攀登着长长的土坡,一步一步爬上土塬的时候,心中的酸甜苦辣真是难以备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