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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见到余书理

作品名称:渭北上门女婿前传      作者:海上明月生      发布时间:2018-02-12 12:16:54      字数:3438

  玉华到铜川这一段路程好长好长,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真有看不完的风景,说不完的话语,叙不完的记忆……再长的路也能走完,他们终于走到了铜川;心里的话可总也说不完,临分别的时候,德仁悄悄地告诉小许:小许,你是个好青年,可是你人长得太漂亮了,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容易惹出事端来。以后你要忘掉杏花,找一个老实的女孩子,本本分分地过日子!
  小许红着脸连连点头。等到小许上了汽车,还从车窗里探出身子,频频地向他们招手:组长,我会想你的!大刘、老李,我会记着你们的!
  汽车开走了,他们默默地向火车站走去。坐上了飞奔的列车,德仁的心情还久久地难以平静。车厢里旅客并不很多,他们都有座位。望着车窗外飞速后移的树木,德仁叹了口气:人生自古伤别离,刚才送走了小许,到了咸阳又该和老李分手了。老李,你是保留公职的,往后的日子会好过一些,一定要让嫂子吃好一些,把身体保养好。
  老李说:谢谢,谢谢组长的关心。组长,我想,既然是书记亲自告诉你保留公职的,绝对不会错的。为什么学校人事部门来信说你是开除公职?回到学校,你应该先找书记,问个究竟,一定会查清楚的。
  大刘也关切地说着保留公职的事:组长,我想这里面一定有鬼,是不是你在整风中得罪了什么人,他借机报复,也有可能。唉,组长,你太老实了,太相信人了,难道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正人君子?
  德仁叹了口气,却说不出话来了,大家也都默默无语……沉默中,咸阳到了,老李急急地背起行李,和德仁拥抱了一下,和大刘握握手,下车去了……德仁的眼睛湿润了,心情沉重得很,一直到了西安,再也无话可说了。火车靠着站台静静地停着,旅客们背着或提着行李挤在走道里排队下车,德仁却丢魂落魄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忘记了下车,他不敢想,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大刘也张不开口,同情的话儿说得再多有什么用?……旅客下完了,列车员清扫车厢,他们被赶了下去……
  暮色苍茫,华灯初上,德仁呆呆地站在这熟悉却又陌生的西安车站广场,心潮起伏,想起自己前程未卜,归宿难定,一时之间竟然不知所措了……大刘默默地陪着好友凝视着站房上“西安”两个红色亮丽的大字,许久,许久……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两个患难朋友久久地拥抱着难分难舍。大刘的嘴巴张了几张,想邀请德仁先到自己家里住上一晚,明天再去办事,他想来想去,觉得不大合适,德仁也未必能够答应,只好作罢。他们手拉着手,默默地向前走着,到了汽车站,大刘把写着他地址的纸条塞到德仁手里:组长,小张,老弟,办完了事一定要来找我!我和你嫂子还有富生都等着你来啊!
  大刘的眼泪要流出来了,他慌忙钻进汽车里,仍然在向德仁招手……德仁呆呆地站着,不觉潸然泪下……谁能知道,这对患难朋友再次见面竟然在18年以后了……
  德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来到姐姐家里的,总之,姐弟见面十分高兴,可是即使在亲姐姐面前,这个当了右派的弟弟,也自惭形秽,没有话说。谁能想道,这顶右派帽子竟然压了他几十年,抬不起头,说不起话……姐姐给他烧了一大盆热水,在卫生间里,他把浑身的晦气冲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换上了姐夫的一身干净衣服。
  第二天,他到理发店里把狗熊一样的头发收拾一下,便直奔学校而去。临近学校的时候,他的脚步渐渐地缓慢下来,站在学校门口,他四顾茫然,心潮起伏,脚步停滞,脸面羞涩,甚至微微发热,唉,我这是怎么啦?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不就是响应党的号召光明正大地提了几条意见吗?可是,两个多月的批判大会,使他丢尽了脸面,身败名裂,在同事和学生面前,成了个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这个往日的阶级敌人被送去劳教,仿佛一下子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现在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人们会不会把他当个怪物一样瞧着,欣赏着。想到这里,他偷偷地四下瞧瞧,看看有没有熟人,所幸没有遇见一个认识的人。直到这个时候,他反而有点后悔了,为什么要离开劳教单位呢?在那里虽然劳动艰苦,可是并没有人瞧不起自己,还可以挺直腰板做人哩。有一次,他竟然羡慕起就业工人,就对李干事说了,李干事笑了半天:我说张德仁啊,你还是大知识分子,怎么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劳改的犯人释放以后,怕他们重新犯罪,扰乱社会,就让他们在厂里集体就业,便于管理。你是劳教人员,想就业人家也不能要啊,哈哈……
  当时,德仁被笑得面红耳赤,现在想起来,还是就业好,在深山里就业,永远脱离社会,永远脱离熟悉的人们,永远脱离羞辱,就像出了家一样。可是,现在,他已经离开了玉华,离开了劳教单位,毕竟要面对现实哇。德仁硬着头皮走进校门,却低着头前行,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大楼前,抬头一看,原来是办公大楼。看着这座大楼,德仁不觉血液上涌,满脸通红。啊,这里曾是他蒙受冤屈的地方,许许多多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一个一个,争先恐后地对他进行批判。看起来,发言似乎是和风细雨的,却随心所欲,夸大其词,什么“刻骨仇恨党,恶毒攻击党”呀,什么“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呀,什么“煽风点火,惟恐天下不乱”呀,什么“假积极,伪君子”呀,一条一条的罪状冰雹一般无情地向他砸来,一盆一盆污泥脏水随意地向他泼来……他人格丧尽,尊严扫地,他似乎成了一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他只有虚心接受群众批判的义务,却没有一点为自己辩驳的权利,他只要站起来稍微说明一下自己忠心耿耿帮党整风的初衷,便会迎来一阵阵狂风暴雨般的口号声:打垮右派分子张德仁的嚣张气焰!右派分子张德仁只有向人民低头认罪才是唯一出路!……口号声好像一阵阵惊涛骇浪迎面冲击而来,德仁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连连后退……
  哎呀,这不是张德仁吗?稀客稀客,怎么不进去呢?站在这儿等谁呢?
  说话的声音这么熟悉,他抬头一看果然是他——老同学余书理。这个余书理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还是同一拨留校做助教的,因为热心于从政,善于迎合领导,早早地调到人事处去了。整风运动中贴大字报,有一些意见是针对余书理的。其实,德仁和余书理虽是同班同学,接触并不很多,给余书理提意见的那份大字报是根据团支部鸣放会记录整理的,德仁不过是执笔而已。德仁清楚地记得,那份大字报三言两语,不疼不痒,空空洞洞,只不过说余书理进了人事处以后高高在上、脱离群众罢了。老实巴交、真心待人的德仁哪里知道,他因此得罪了余书理,这个心地窄狭、颇有心计的老同学,从此不露声色地开始了对他的打击报复……
  德仁望着老同学那张笑嘻嘻深奥莫测的脸孔,不知道是笑嘻嘻地欢迎他,还是笑嘻嘻地耻笑他,他把手抬起来想和老同学握手,毕竟是两年同班的老同学嘛。可是一看余书理的右手下垂,一动也不动,就知道人家和自己已经划清了界限,不是一个轨道上跑的车了,也就慢慢地垂下了手。这样的事,是有点尴尬,不过德仁因此知道了,摘掉右派帽子和不摘右派帽子,区别不是很大的。沉默了好久,德仁喃喃地说:王书记呢?我要找王书记,她亲口对我说的,我是保留公职。
  余书理幸灾乐祸的:王书记吗?真不巧,王书记已经调走一年多了。保留公职?你说你是保留公职,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布告栏里的布告,是我亲手贴的,斗大的字写得清清楚楚,右派分子张德仁开除公职,开除团籍,劳动教养,嘿嘿……开除公职怎么会变成保留公职呢?嘿嘿……
  余书理肆无忌惮地冷笑着,笑得德仁浑身发冷,毛骨悚然,眼前这个余书理竟然变成一个难以识辨的怪物了。德仁喃喃地好像是自言自语的:我要求清查档案,总会水落石出的。
  余书理显得稍稍有点惊慌,但是随即恢复了常态:清查档案,你有什么资格进人事处?再说,再说我管理档案,什么不清楚,自从你劳动教养以后,你的档案就转了出去,档案柜里没有关于你的一个字,一张纸。你查去,我也不怕你查,你就是查,我敢保证你什么也查不出来!
  德仁看余书理做贼心虚的样子,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档案转出去了?不可能啊。劳教单位的李干事说,他们一直就没有见过我的档案,他到公安厅查过,根本就没有接收我档案的登记。余书理,你说,你究竟把我的档案转到哪里去了?难道你把它毁掉了不成?
  德仁说着说着,愤怒起来,他伸手指着余书理那转了颜色的面孔,不顾一切地说出自己的疑虑:余书理,我看你做贼心虚,心怀鬼胎,我不相信,王书记亲口对我说的保留公职,会平白无故地变成开除公职,仅仅三年时间,岂能由你信口雌黄?
  余书理连连后退:张德仁,你疯了不成?社会主义的大学校园不容许你血口喷人,你这个右派分子,还是那样嚣张野蛮,一点不讲道理。
  这时候,有人围了上来,德仁只觉得血液上涌,满脸通红,愤怒和羞愧交织起来,一时之间,竟然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余书理趁机叫来两个保安人员,扭住德仁的胳膊,强行把他拖出了学校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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