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走上渭北塬

　　这一面土坡好长，好陡，德仁直爬得气喘吁吁，热汗淋淋，中途休息了几次，才爬上塬的顶部。站在塬上，向南边极目望去，巍峨的秦岭横亘在云雾之中，在一片绿色的田野里，银亮的渭河好似一条玉带川流而过，火车站如同摆设着一个火柴盒，一列火车拖着浓浓的黑烟响着长长的鸣号疾驰而过……望着这生气勃勃的景象，德仁的胸中涌动着一阵阵波涛：祖国啊，任凭道路曲折，生活艰辛，灾难深重，冤情苦涩，可是时代必然要前进的……于是德仁对自己目前的境遇又泰然处之，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德仁背着背包奋然前行了。
　　放眼望去，塬上平展展的田野一片碧绿，一望无际，和真正的大平原没有什么两样，刚刚出土的麦苗青葱可爱，还没有罩满地皮，真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了。德仁这才知道，所谓“塬”，有大有小，像这样纵横几十里的大塬，一下子望不到它的边际，但它的四周肯定是陡峭的边缘了。
　　德仁正在专心走路，突然从路边庵棚里冲出两个人来，嘻嘻哈哈地向前跑去。德仁倒被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德仁想，他们也许在谈情说爱，也许在偷尝禁果，不防被他吓跑了，真遗憾。那两个青年跑了一阵，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背着行李的过路人，这才放下心来，手拉着手慢慢地走着，似乎在等待德仁的到来。近了，近了，德仁终于和他们走在了一起。这是一个挺俊俏的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会说话的眼睛扑闪扑闪：原来是大哥哥，我还以为是村上的人哩。
　　话还没有说完，姑娘的脸先红了。男孩有二十岁了，说话倒是挺老气的：就是村上的人来了也不怕，咱们是正大光明地谈恋爱呢？大哥，看样子你是干事的人，你说说，谈恋爱犯法不犯法？
　　德仁说：婚姻自由，恋爱自由，不但不犯法，还有法律保护呢。不过——
　　德仁用怀疑的眼光瞅了瞅姑娘，姑娘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身上还沾着麦草枝儿。姑娘满面绯红：大哥哥，你相信我，我们其实什么事儿也没有干……都怪他，想占我便宜……我没有答应他……
　　姑娘轻轻地捅了男孩一拳：都怪你，都怪你！
　　男孩一根一根地取掉沾在姑娘身上的麦草，又用手指梳理整齐姑娘的头发，不好意思的：怪我，怪我，人家不是喜欢你嘛！
　　于是，男孩女孩都笑了，德仁也跟着笑了……姑娘望一眼德仁：看样子，大哥哥是个好人，我也不用瞒你。我们两个相好，可是双方家长都不同意，哦，主要是我爸我妈不同意。农业社天天劳动，没有时间谈情说爱，我看今天天气晴好，就偷偷地跑出来，和他去县上逛逛，商量今后的对策。
　　看样子，男孩想寻求德仁的帮忙，便要对他讲出实话，可是还没开口脸就染成一块红布：家长不同意，特别是她的家长不同意，我就着急了，我想和她发生……把生米做成熟饭，看他们同意不同意。
　　女孩红着脸打了男孩一巴掌：叫你瞎说，叫你胡成精，看我爸不把你皮剥了！
　　男孩前面跑，女孩后边追，男孩却返身把女孩紧紧地抱住了，嘻嘻的笑声飞了过来……德仁被他们纯真的爱情感染了，埋在心底的晦气渐渐地散开了。等到他们三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女孩便像一个熟识的老朋友似地向他求救了：大哥哥，你帮帮我们吧！看样子，你是个过来人，是个有主见的人，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德仁看着女孩诚恳而天真的笑脸，就想起了月明，想起了晓琴，想起了翠花，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姑娘，杏花、小王、路小菲、老庞的女儿，她们为了追求爱情而显示出巨大的勇气和力量……德仁瞅了瞅俊美的女孩，这个女孩能够执着地追求下去吗？
　　女孩看德仁定定地瞅着她，脸蛋发烫了：大哥哥，你嫌我长得不漂亮吗？
　　很漂亮哇。
　　你嫌我下不了决心吗？
　　德仁说：对呀，个人的幸福要靠自己去奋斗，去争取。不过，你们要占住理，要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不能胡来，以免引起家长的反感。
　　女孩捅捅男孩：你听，大哥哥讲得多有道理，哪像你那样，光知道乱来。咳，你咋没有一点眼色，来，替大哥哥把行李背上，让大哥哥给咱们想想办法。
　　男孩不好意思了，来背德仁的行李，德仁客气地不让他背，男孩还是抢过行李背在肩上。德仁一看，这女孩挺会来事，不帮她出主意也不行了：哎，姑娘，你得说一说，你父母为什么不同意你们的亲事呢？
　　不等女孩开口，男孩接过话茬：还不是嫌我家里穷嘛！再者，我俩住在一个村里，按照本地乡俗，同村的人很少结亲。
　　德仁瞅瞅女孩：那么，你嫌不嫌他家里穷呢？
　　女孩认真的：不嫌，不嫌，民歌里不是这样唱的吗？——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舀米不嫌哥哥穷。我就是喜欢他勤劳肯干，老实本分，我看上的是他这个人。再说，农业社是凭劳动挣工分哩，只要埋头苦干，还怕富不起来？我宁肯嫁个穷汉，也不要个懒汉。
　　德仁说：好，只要你瞅准目标不动摇，其他的事情就好办了。女儿是妈妈的亲蛋蛋，妈妈绝不会让女儿受委屈的，所以你要亲近你妈，说服你妈，让你妈支持你，千万不能和你妈硬碰，你妈要是和你对立起来，事情就更难办了。另外，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你可以多找一些人来帮你做好家庭的思想工作，生产队长，妇女主任，你姑、你舅、你妗子，都可以为你服务嘛。
　　女孩兴奋起来：大哥哥说得对，我咋没有想到这些呢？真是，人在事中迷，得个人来提。妇女主任是个热心肠，和我关系也特别好。哎呀，大哥哥真神，我正好就有我姑、我舅、我妗子，我得给他们说一说，一定得帮我这个忙。哦，大哥哥既然叫我给家长多做思想工作，不来硬的，那么我们今天就不到县城去了，以免造成不好的影响。
　　女孩捅捅男孩：快把行李交给大哥哥，我们回去吧！
　　男孩有点不愿意：这儿离县城只剩下五六里路了，我们去逛一逛嘛。
　　女孩生气了：你想长期和我相好，还是只好今天一天？你这人怎么不明事理呢！
　　男孩虽然不大情愿，还是取下行李，让德仁背了。于是，女孩拉着男孩，恭恭敬敬地向德仁鞠了一躬：谢谢大哥哥，谢谢大哥哥的指点。
　　女孩拉着男孩转身跑了，德仁瞅着这一对年轻人的身影，默默地祝福他们能够有一个幸福的未来，他不免想起了月明、晓琴以及老庞的女儿，不由得潸然泪下。女孩跑出去好远了，扭头一看，见德仁还站在路上眺望着，又迅速地跑过来：哎呀，大哥哥，你哭了，你是不是见我长得好看，舍不得我走哇？要不你把我抱一抱……
　　德仁静静地凝望着女孩，越看她越像晓琴了，天真活泼，大方泼辣，不过当着那个男孩的面，他不敢有什么动作。就在这时，女孩着急了：大哥哥，你不抱我，我来抱你。
　　女孩扑上去，紧紧地抱住德仁，跳起来亲了德仁两下，转身就跑掉了……德仁看时，只见姑娘追上男孩，俩人紧紧地拥抱着亲吻，许久许久……
　　德仁背着行李，迈开步子，向前走去，那姑娘俊俏的身影时时在面前晃动着……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唉，我在教别人如何争取自由和幸福，可我自己呢？前程还是一片昏暗……但愿到了舅父家里，户口能够解决，自己也好有个安身之处。
　　平坦的大路在慢慢地降低着，德仁开始下坡了。这是一面好长好陡的大坡，德仁背着行李身不由己地往下奔跑着，好像有人在背后使劲地推他似的，两腿却震得酸痛酸痛。旁边是一条又深又宽的大沟，足有几十米深，几百米宽，这就是千万年来雨水冲刷黄土高原形成的杰作。德仁沿着大坡终于下到了尽头，来到了两条小河交汇的东关，旁边就是古老的小县城，还残存着古老的东门和城墙，叙说着值得骄傲的古老的历史。
　　今天正是逢集日，东关里外，马道上下，道路两旁，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摊子，人群拥拥挤挤，吵吵嚷嚷，喧闹的声音直冲云霄，震耳欲聋，让德仁初次听到了平民生活的声音，感受到平民生活的魅力。德仁夹在人群中，沿着马道，向县城里走去，上去的，下来的，挨挨挤挤，碰碰撞撞，他好不容易才挤进东门，来到东街。唉，马路上一块一块青石板，还留着铁轮大车碾压出的深深的印辙，这使他一下子回到了遥远的古代，生发出无限的历史沧桑感……正当他感叹声声的时候，抬起头来，看见了城隍庙门前挂着的牌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某某县文化馆”几个大字，嗨，时间分明已经进入20世纪60年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