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回首望玉华

　　德仁看李干事真的动了感情，也就说出了真心话：唉，李干事，我看你也很不容易。你既然这样欣赏我，看重我，在分别的晚上，我就掏掏心窝里的真心话吧，要不永远就没有交流的机会了。我觉得，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你是一个信仰真理的人，可是你面对的现实生活和心中的真理还是有距离的，有时候甚至完全相反，所以你不得不在思想的矛盾和痛苦中挣扎。有时候，你是无奈的，你所担负的职务要求你做的，和你的信仰有矛盾时，你只好违心地迁就了工作的要求。就拿修公路填写报表来说，我要如实填写完成的工程量，而你们要求的是虚报的无数倍增加的工程量。这是一个说谎光荣的年代，你即使忍受着心灵的折磨和痛苦，也只能顺应了世俗的要求。可是我还是佩服你的真诚，当我辞去统计员职务的时候，你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是对的”，我就是称赞你这种向真理低头的精神。
　　李干事还是像过去那样拍拍德仁的肩膀，尴尬地笑着：张德仁同志，你这是在表扬我呢？还是批评我呢？我不能和你相比，你已经被戴上了一次右派帽子，讲真话不怕折断了翅膀飞不起来。我要保护好我这一点小小的官位，我要顺着世俗的阶梯往上爬，在父母、妻子、儿子面前，我永远要做一个胜利者。是的，在劳教人员面前，我永远是一位骄傲的趾高气扬的将军，而在你张德仁的面前，我却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势利小人。
　　德仁紧紧地握住李干事的手：李干事，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你的心里是亮如明镜的。你利用自己的工作岗位，为劳教人员办了许多好事，大家都铭记在心，这些就足够了。
　　李干事不无感慨的：唉，能得到你的认可，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来，咱们一醉方休！
　　于是，两个酒杯又碰在一起了……
　　当晨曦微露的时候，筑路大队五组宿舍里就忙活开了。离开的四个人急急忙忙地整理行装，只带好一些的衣物，破旧的全部扔下。接着便是恋恋不舍地告别：老方拉住德仁衣襟，说不完的感恩之心。老卢、胡峰、张宏、李虎林也抢着和德仁拉话。小董拽着大刘的手，絮絮叨叨地叙说着对漂亮姐姐的思念之情。江延安搂住小许，尽显青年人的浪漫情怀。老李和李虎林也是惺惺惜惺惺，说不完的仰慕之情……
　　吃了早饭，德仁四人索性背着行李向铜川行军，留队人员一拥而上，和他们恋恋不舍地一一握手告别。说不完的别离情结，道不尽的珍重祝福；泪珠儿闪闪烁烁，男子汉岂能够儿女情长？频频地把手儿招摇，远远地抛出去的几句话语岂能够听得清楚？别了，别了，三年多的情谊就这样越扯越长，越扯越远……
　　他们沿着正在修筑的公路，默默地向前走着，德仁眼眶里含着晶莹的泪珠，他不敢回头，不敢说话，生怕稍不小心，泪珠儿就会掉落下来。前面公路就要拐弯了，他们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回过身来，向筑路大队的驻地玉华望去。太阳已经升起，青翠的山谷里弥漫着乳白色的云雾，融进了金色的阳光，朦胧，晶亮，迷人。啊，美丽的玉华，再见了！德仁几乎要喊出声来了，与此同时，啪的一声，他眼里噙着的硕大的泪珠，重重地砸在地上……
　　大刘不解的：组长，这是我们受苦受难的地方，这是我们蒙受冤屈蒙受羞辱的地方，我巴不得立即离开这里，今天，你怎么还恋恋不舍、眼泪汪汪的呢？
　　德仁深情的：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这里有我们三年半的人生经历，这是我们的一笔财富，它将伴随我们走过一生的岁月。在离开它的时候，哪能不流连徘徊、心酸落泪呢？
　　老李说：读书人嘛，免不了多愁善感，感情丰富，每到一个地方，总要在那里的山山水水之中，融进自己的感情，甚至于把那里看做自己的第二故乡，一旦离开自然恋恋不舍、伤心落泪了。
　　平日不爱说话的小许，今天也来了兴趣：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山山水水，花草树木，也都是有生命的，你对它有情，它也对你有意，相处三年，双方都有了感情，今日分别哪能不伤心落泪？组长流泪，我心里也酸酸的。看《红楼梦》，都笑林黛玉感情脆弱，对花流泪，对月伤情，其实这正是她感情的真实流露，所以说林黛玉是《红楼梦》里感情最丰富的人物。与林黛玉相比，组长的感情就丰富得多了。大刘，你笑组长伤心落泪，难道你今日离别玉华，真的就无动于衷吗？
　　大刘哈哈大笑：呵呵，就说我们的小许平日里不言不语，不说不笑，腼腆得像个女孩儿，原来你丰富的感情都藏在心里，你以林黛玉自比，你也就有点像林黛玉了。
　　在大刘肆无忌惮的笑声里，小许满面绯红，本来就白皙的脸庞染上了桃花色，真的就像个俊俏的女孩儿了。德仁看了一眼小许，妩媚的面容竟然有点像一个演员，不由得砰然心动了。原来德仁想起了赫赫有名的梅兰芳，1957年的一个晚上，他去人民大厦礼堂观看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梅兰芳饰演的杨贵妃真是千娇百媚，腰肢柔软，杨柳摆风。演出结束梅兰芳谢幕时，德仁的座位靠近走道，他迅速地跑到舞台前面，近距离地观看梅兰芳，啊，一个63岁的男子，扮相俊俏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他不仅啧啧称赞，京剧艺术竟然能够使人永葆青春，美男子赛过俏女人，眼前的小许似乎也有这样的魅力。嗨嗨，我都想到哪儿去了……
　　经过德仁这么专注的一瞅，小许越发羞涩得不好意思了，拔腿就往前跑去。德仁和大刘、老李互相看了看，会心地笑了。大刘说：唉，男人不能长得太漂亮了，这样容易招蜂引蝶，居家过日子也不太安稳。小许不就是给书记老婆揉肚子，发生意外的吗？组长，我看小许和你关系不错，听你的话，要不你和小许交谈一下，把这层意思对他说一说，对他今后的生活会有好处的。
　　德仁稍微思索了一下：大刘、老李，今天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何况大家已经解除劳教、马上就要各奔东西了，我就把小许的真实情况给你们简略地说一说。小许与杏花姑娘是真心相爱的，罗大怀心怀不轨，插足陷害，编了小许给杏花揉肚子强奸的假话，其实小许是冤枉的。现在，杏花已经和罗大怀结婚，小许不愿意伤害杏花，这个冤屈恐怕永远也无法辩白了。
　　大刘、老李听了，感叹再三：唉，我们把小许冤枉了三年，还说他是个作风有问题的人。组长，你既然知道真实情况，为什么不叫小许给大家解释清楚呢？
　　德仁说：有这个必要吗？能解释清楚吗？如果照真实情况说了，队上会批评小许搞翻案呢。
　　大刘说：这么说来，小许少言寡语，原来有一肚子委屈，唉！
　　小许慢慢地走着，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于是大家便相聚在一起，大刘也不再和小许开玩笑了。德仁说：咱们坐下休息一会，再欣赏欣赏玉华的景致，这里在唐朝曾经修建过教场、宫殿，是几代皇帝的避暑胜地，自然广栽树木，风景宜人了。
　　于是，大家放下行李，原地休息，公路两边的景致便尽入眼帘。玉华河匆匆地奔流着，清清的河水里融进了他们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想念和情思？眼前不算高大的山岭和土塬，密密麻麻地生长着青翠的松柏，远远近近的阔叶树木，翻动着红色、橙色、黄色的叶儿，把这无边的碧海绿浪点缀得更加妩媚壮丽。近旁，最显眼的是漫山遍野绽放的野菊花，金黄色的，淡紫色的，暗红色的，山风过处，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烁烁，朴素，淡雅，婉转，柔美……德仁看得呆住了，他不自觉地把手伸向一簇鲜艳的黄菊花，可是随即就把手缩了回来。他想摘一朵鲜艳的黄菊花，可是给谁戴呢？他心仪的人儿在哪里呢？他不觉怔住了，大刘看了他一眼，他的脸微微地红了……
　　他们背上行李重新上路，玉华的美景仍然在心头萦绕……大刘靠近德仁悄悄地说：组长，嗨，我叫你老张吧，——你年龄不大，叫小张好了。小张，我看你迷上了黄菊花，是不是想起了月明姑娘？
　　德仁微微一笑：大刘，我哪里是在想月明，我是想姐姐、想富生啊！
　　大刘哈哈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