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临近国庆节

　　早饭的哨子响了，高胜和德仁一块去用早餐，并和大家一一告别，顺便给母女俩带了早饭。吃了饭，母女们麻利地收拾着行李，好的衣物带上，枕头被褥扔下。德仁叫来赶板车的大叔，把被褥铺在车上，高胜两口上去坐了。这时却不见了晓琴，德仁正要寻找时，接待棚里传出了喊“组长哥哥”的声音，到了这个时候，德仁只好拉开房门进去，晓琴却迅速地闭了房门，抱住德仁就是亲吻，泪水已经不由自主地流淌出来，晓琴呜呜咽咽地：哥哥，你千万……不敢忘了我们的约定，一定要到学校……来找我！
　　在这个节骨眼上，德仁只能连声答应着，并且回报了几个热吻，硬是把晓琴推了出来：妹妹，快出去吧，爸爸、妈妈等急了。
　　德仁和晓琴走出房门，高胜两口已经急不可耐地招手呼唤了，晓琴一步三回首地望着德仁，终于上了板车，却又急急地跳了下来，不顾一切地扑向德仁，紧紧地抱住他，疯狂地热吻，还是德仁哄着她拉着她上了板车。大叔扬起鞭子，打了一个响鞭，板车就前进了，晓琴向着德仁频频招手，已经泣不成声了。德仁一边招手，一边向前追了几步：老高，阿姨，晓琴，一路平安，多多保重！
　　板车上的人，也是频频招手，身影渐渐地远去，模糊在清晨的雾霭中了……这时，人们正在上工，德仁拿上工具融入人流中。江延安靠拢过来，心情十分激动：组长，老高平反了，出去了，我呢？我们的问题同一个性质，我的问题还要比他的轻一些，他能平反，我为什么不能平反？
　　德仁拍拍江延安的肩膀：延安，别冲动，老高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是按照上边的政策平反的，你又不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自然不存在平反的问题。
　　江延安说：照你这样说，戴上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比不戴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还要受到优待呢？
　　德仁笑笑：这也难说，有时候也许是这样的。延安，你还年轻，劳动锻炼，吃点苦头，对你的一生都有好处的。
　　江延安压低了声音怪神秘地：组长，听说老高的岳父在公安厅当领导，老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德仁说：别乱说！上边有政策，老高才能平反；上边要是没有这政策，谁也没有办法。
　　说说话话，到了筑路工地，人们便投入到紧张的劳动中去了。德仁担任五组组长以来，大家已经养成了自觉劳动的习惯，不管李干事检查不检查，不管劳动定任务不定任务，他们都踏踏实实地埋头苦干着。这不，德仁一到工地，就抓住了箩筐抬土，铲土的，挖土的，锣锣鼓鼓，全都动弹起来。干了一会，小董喊起来：组长，休息一会吧！吃了半斤玉米糁，走了这一段路，消化了一半；干了这一会活，又消化了一半，现在肚子里已经空空的了。
　　德仁说：再干一会，咱们休息。小董，你是什么肚子，消化得这么快？
　　小董笑笑：组长，咱是劳动人民出身，能吃能消化，不像你们这些学生出身的人，吃的少，消化的慢，积了食还得吃酵母片呢。组长，你这人，啥都好，就是太老实，太死板，一点也不灵活。何况你国庆节就要出去了，现在何必那么认真呢？
　　德仁尚未答话，大刘开腔了：小董，别说了，你的外（那）一点花花肠子谁不知道，不就是，光吃饭，多休息，别干活嘛。再说，你怎么知道组长国庆节就会出去呢？
　　小董说：那一天，我看见李干事和大队长拿着一张名单指指画画的，我偷偷地走过去，躲在背后听见的。
　　人们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乱问着：小董，你听见了，还有谁呢？
　　小董一看事下不妙，连连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瞎说哩！
　　德仁看乱了套了，干脆宣布休息，于是大家坐下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收工的路上，李虎林靠近德仁说：组长，高胜的问题能够平反，说明中央有了新的精神，对大跃进、人民公社化有了新的认识，我的问题——
　　李虎林不了解实际情况，没法说下去了。关于高胜的问题，德仁不能说得太多，其实他知道的也并不多，所以只能对李虎林简略地说了说：中央确实有了新的精神，开始纠正一些左的倾向，高胜才平反了，不过……可能……也许动作不是很大的。
　　李虎林一听，心里明白了，平反的只是个别的人，好，铁下心耐心地等待吧。德仁也只能安慰地说：老李，平反既然开了头，接着就会继续进行的，再等几天，会有希望的。
　　李虎林紧紧地握住德仁的手：谢谢组长，我虽然不想和你分别，倒真的盼望你国庆节就能出去呢。
　　这时候，德仁只能连连说谢谢了……吃过晚饭，德仁到河边洗漱，胡峰跟了过来。一见胡峰心事沉沉而又焦躁不安的样子，德仁什么都明白了。沉默了好一会，胡峰开口了：组长，高胜平反出去了，国庆节你肯定会走的，大刘、老方可能也会走，留下我好孤单啊！
　　德仁拍拍胡峰的肩膀：胡峰，放冷静点，你没有多大问题，你不是胡风分子，没有划入胡风集团，要不了很久的。如果国庆节解除的名单里没有你，你再耐心地等一等，就当是体验生活呢。胡风说，到处都有生活，作家要拥抱人生，你就在生活的海洋里多泡一泡，多体验体验，对今后的创作肯定会有好处的。
　　胡峰说：谢谢组长的指导。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探讨的真理，我们坚持的真理，和当前报纸上宣扬的道理，是背道而驰的。我们许多人所犯的“错误”，并不完全是真正的错误，在一些会议上，你不是也在违心地检讨着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错误”吗？我真不知道，面对这种错综复杂的生活，我究竟会体验出什么样的结果？
　　德仁一时为之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过了一会，德仁带着憧憬的语气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够真正地实现领袖提倡的那种境界：我们的目标是要造成一个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自由又有纪律，既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生动活泼，那样一种政治局面。
　　胡峰惊喜的：组长，你说这样的境界能够实现吗？
　　德仁实事求是的：能够实现，但是很难很难。特别是民主、自由都是非常敏感的话题，人们稍微要求的多一点，就会遭受到打击和报复，其实右派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就是民主、自由旗帜下的牺牲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体现了民主、自由的精神，但是这个方针刚刚提了出来，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胡峰说：组长，你说，要真正地实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需要多长时间？
　　德仁思索良久：至少需要十年，甚至得十五年。
　　胡峰惊讶地喊出声来：啊，好艰难的等待，好艰难的生活！
　　德仁叹了口气：唉，要搞文学，要把生活研究透彻，恐怕是我们一生的任务了……
　　胡峰说：组长，我还想探讨一个问题，像胡风这样的人，能不能得到平反？
　　德仁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能，胡风一定能得到平反，不过我估计至少需要20年。
　　胡峰提出疑问：胡风被打成反革命集团的首脑人物，这就像木板上钉钉子一样，写进了历史，还能翻案吗？
　　德仁说：历史是人写的，历史也是可以修改的。曹操死了一千多年，前年郭沫若还发表了《替曹操翻案》的文章。我觉得应该实事求是，从事实出发，胡风不过是就当前文艺问题向党中央递交了意见书，虽然意见很尖锐，触犯了中央领导同志关于文艺问题的形成条文和政策的理论，但是这毕竟也是一种意见啊！为什么就肯定是一种反革命行为呢？再说，胡风和文艺界的朋友通信往来，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为什么判定人家就是反革命集团呢？所以，我认为胡风没有进行反革命活动的具体事实，胡风反革命集团是冤案，胡风迟早会被平反的。唉，这就需要很长的时间了……
　　德仁、胡峰正在叹息，老李过来了，胡峰也就走了。老李开门见山的：组长，我祝贺你，看样子国庆节你出去有希望了。
　　德仁说：老李，今年国庆解除劳教的人可能多一些，你也有希望的。
　　老李说：谢谢组长吉言，不管怎么说，我们就要分别了，你给我送几句赠言吧。
　　德仁微微一笑：哎，老李，我们是患难之交的朋友，能有什么赠言？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
　　老李表情庄重，十分诚恳：组长，我这人就是有个倔脾气，宁肯听你的老生常谈，也不愿听那些教训人的至理名言。
　　德仁叹了口气：唉，我能够给你说一句什么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