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在接到省委宣传部的通知之前，她基本上已经挥霍掉了自己身上的许多骄傲天性。想着如果这事放在从前，心情一定会很亢奋的。然而现在一切对她来说，都似乎显得过于平淡了，就像湖水那样平淡。
　　事实上，在离开大厦一年后的某个早晨，她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常副局长的，“小周，你的作品获奖了……”这个喜讯如一块石头掉进了水里，她的心里溅起了层层浪来，会是真的吗？她问自己，该不是听错了，只待那浪平静之后，又听常副局长接着说：“真的，网上已经公示了，去看啊。”
　　之后，她记不得当时是怎样结束了通话，只记得自己痴呆地坐在窗前有点不知所措。好似一个被冷落惯了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环打晕了似的，这暂时放下不说，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事实上，自从她走出大厦的那天起，就基本上关闭了通向那里的所有欲望。也就是说，放弃自己的一段生活经历，也就等于放弃了一段鲜活的生命。是的，我的生命在那里结束了，也就不必再以一个弱者身份重蹈弱者屈辱的覆辙，去迎接别人居高临下的眉眼，那怕是灿烂的真诚的，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当处里的电话曾多次闪亮出来时，她都不留情地按掉了。是的，往事并非如烟，过去的许多情景还痛在心底，就不必去迎和一种虚伪，像邵晓峰那样时不时亮相于年终宴会，以提醒自己曾经的身份，尽管那个身份很卑微，也至少证明自己还活着。
　　不，绝不，我不会丢之前嫌，装腔作势地去点缀什么。
　　宁愿在无人的角落，静静仰望它的强大，默默舔食自己的伤口，虽然那点伤口在别人的眼里，或许如同一丝云烟，可以随风飘散。而在她这里，一切都还没有过去，也就是说，那是一块不能触动的伤。一直一来，她都在躲着这痛，包括冷秋梅，屈文静，老高们，仿佛见了他们，那伤就会再一次地被撕开，对不起，那曾经的岁月。想到他们的时候，她会在心里这样忏悔，但回避依然是坚决的，就像那天下午，她从书市出来，竟然把贾达坤碰到巷子口。
　　哎小周，他竟然还能亲切的喊自己。
　　可是，她装着没听见，在他期待的目光中与之擦肩而过。
　　是的，这个人，我不认识他，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虽然在随后的日子里，她常常会碰到这样的场面，而且在离她越来越近的地方。
　　怎么回事？莫非他是有意的等待。
　　他在等待什么？
　　其实那个时候，她也可以完全停下步子，点着脚尖对他说呀，主席，世界之大，怎么把您碰在了眼前啊。
　　但她不想刺激他的自尊，宁愿默默地走自己的路。
　　毕竟他是一个可怜的老头子，虽然她知道那一次次的迎面而来，并不是偶然的相遇，她甚至可以想到，为了这一次次的偶然，他是怎样的备受煎熬，因为选择这个方向散步，就足以证明这一点，而她不想给他任何一点冰雪消融的迹象。
　　从这一点上说，也许她是无情的，但她也相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不能没有骨气，但这种骨气似乎也有不得意的时候，比如在随后的一次公交上，她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倔犟，无声地起身走向后门，给他让了一次座位，但也仅仅如此，无论他的目光把她送出多远，也绝不回头再看他一眼。
　　是的，我一个平凡俗人，不可能怀抱一颗受伤的心，还要扬起一脸虚假的笑，跟这个曾经的大人物扯两句有盐没醋的闲话，那怕时过境迁的今天，也不认为这只是小家子气。
　　人，无论到什么时候，也许可以忘掉荣耀，但不该忘记切腹之痛，不该忘掉自己的灵魂曾经怎么揉捏在他的手掌之中。而值得庆幸的是今天，自己依然活得精彩。
　　哦，那么在这个明媚的早晨，得伸展一下筋骨，挺起胸膛，吸口新鲜的空气了。
　　重新回到电脑前，网页上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呵，果然是呢！啊，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劳作，终于换回了这样一个成果。不必讳言，写作是一份虚幻事情，而得奖，才使这份虚幻变得真实。可是，这块蕊饼怎可能落在自己头上？这种疑惑不是没有，虽说生活的舞台光彩夺目，可你怎么可能拂尘而去，登上大雅之堂呢？是的，对眼前这个城市，她早就失去过信任。
　　然而，生活是公平的。
　　尽管后来作协主席说，当时，专家组拿出的名单里她是一等奖，后来被审核组扯到了三等奖，理由是为平衡各方面关系，这让她不由想起贾达坤的那句话，嘿，她的名字放上去，我的名字该放在哪里呢？其他人的名字该放在哪里？更何况一个省级大奖呢。是啊，将一个草根作家提到一等奖的位置上，那么，高堂之上的所谓文艺群体们，又怎好对得起自己那把桥椅呢。当然，这也许不能以点带面，但愿仅仅是碰到自己这里吧。后来听说就这二等奖，也是专家组力争而来的。可是这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出现了一条路，一条伸展在自己脚下的路。而这条路的前方，必是一个更广阔的天地，那么，只要自己执着地走下去，谁又能挡得了谁狂野的青春呢。
　　于是在次日早晨八点半，她作为获奖者代表，满面春风地走进了省委大礼堂。
　　整个大厅庄严肃穆，就像一个大草原。人，就像草地上的一朵小花。然而，她没有感到自己的渺小，好像花自然有花的风韵。至少，从能够坐在这里的这件事上看，自己应该是饱满的，就像那个声音一样的饱满。
　　那声音是从主席台上传来的，亲切真实地回荡在四周，不久，必将传播到更辽阔的地方去。那个时候她正望着会标，脑里几乎是空白的，仿佛这种场面根本容不得思考什么。
　　但她的注意力是集中的。
　　她当然要感受一下自己的名字通过麦克风飘扬而来的音响效果。
　　这对她无疑是精神上莫大的安慰。
　　她首先听到的是作品，然后是自己的姓名，接下来应该是工作单位了。意识到这一点，她突然警觉起来，连呼吸都屏住了。
　　然而，她还是听到了那个名字，那个她曾经呆过的地方。
　　那瞬间，她感觉就像给飞来的皮球砸着头了，有点沮丧。想着既然那个地方已经恍若隔世，干嘛要跟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出现呢？那种感觉好似公主后面跟着一个乞丐，或乞丐后边跟着一个公主。不知道是被玷污了，还是被衬托了呢？原本是当时顺手填的，不曾想，时过境迁，撞在这里，倒有种被偷或者偷人的感觉。
　　现在，她从省委宣传部长手里接过证书，又怀抱了鲜花，可是正当她回身面对摄像机的时候，目光突然扫到了郑局长。
　　郑局长坐在台下淹没在人海里。
　　她看不清那脸上的表情，只能扫到那发毛稀梳的脑袋。
　　那瞬间，她感到自己血管里的什么东西涌动了起来，脑子里奇怪地闪现出了一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而且，还不由得咬起了嘴唇，脸上即刻堆满了挑衅的愤怒。
　　她是带着这种愤怒，第一次把一个弱者的眼光，压下去，落在了强者的身上，心里反刍着他说过的那句话：
　　你们这些女人！
　　这些女人！
　　女人……
　　事实上，在走出郑局长办公室的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走向了荒漠，因为心里最圣洁的那块地方已经污染了，就知道这个时代，地球上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被称为圣洁的所在了。似乎到处都是黑洞，到处都是书本上没有的学问。
　　想想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其实在那个圈子里，只有你的肩膀上能承受别人的双脚，那你的脚下就快有一个肩膀过来了。这是社会的辩证法，你不懂，就不能在这个圈子里混，否则，只要拒绝一双脚踩在自己的肩上，就会被众人的脚踏倒在地，这是一条看不见的游戏规则。
　　你不懂，就自然被踢出局去。
　　当时，她无助地想，也许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跟这里有什么关系，跟这里的人有什么关系，甚至十分肯定地认为，再也见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了。
　　然而，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新见面了，而且在这种场合，真是有点高山流水的快感啊。
　　是的，上帝睁着一双慧眼呢！
　　要说她是一颗尘埃，世界难道不是一尘埃吗？
　　那么，面对人类社会，谁能说自己不是尘埃呢？
　　那么，面对这个城市，谁又能说自己不是尘埃呢？
　　那么，面对生活的舞台，谁应该是谁的主宰呢？
　　呵呵，突然之间她意识到，一些看着强硬的东西，其实不定就是过眼烟云，无须为一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去压抑自己奔放的激情，去忽视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所走过的痕迹。
　　于是她笑了，面对过去那个卑微的自己骄傲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