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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作品名称:红盖头      作者:宋雅兰      发布时间:2018-02-09 20:48:09      字数:3054

  一个黑点飘飘忽忽就变成了一匹奔驰的马,男人像一朵浮云策马而来,吁——的一声,勒住缰绳,然后傲然地看着女人问:
  你是谁?
  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女人说,我从长着两棵梧桐树的院子里来,要去见我的爱人,他派一些人来接我,把我抬上轿子就跑了起来,还不停地喊快快快,急救室!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我是去成亲的啊,我想大概是搞错了,就想问一问,这一问就把所有的声音都问没了。我好像被放在一个什么地方,那里有许多灯一齐射向我,还有一些金属相撞的声音。我有点怕,怕被扔在半路上,就揭了头上的那块红布向外看,外面什么也没有,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就只得向前走了。我已经这样走了很久了,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现在我又冻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如果你答应带上我一段,我愿意把这朵花送给你,本来我可以送你更多的东西,可现在这已经是我的全部了。
  男人跳下马来,看着女人手里的花说,你需要的是爱,好吧,我给你,只要你躺在地上就可以了。
  地上冷,我要上你的马背。
  就凭一朵花吗?其实地上挺好的。
  那样,我就冻僵了。
  有了爱,块冰也会融化。
  你要我,就得让我上你的马。
  可我并不了解你。
  你不像是个男人?
  男人就生气了,伸手在女人脸上一抓,女人的脸就没了,花也掉在地上,男人一脚下去就把花踩碎了。
  你赔我的花,女人说。
  周围都是自己去摘吧,男人说。
  不,我只要玫瑰。
  是花都在泥里长着,都会被马蹄踩碎的,你不懂,就别假惺惺地拿来送我!男人说着纵身上马就要走了。
  女人扑过来抓住男人的一只脚,求他别扔下自己,你可怜可怜我,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啊!
  难道我的马背是什么人都能上的吗,男人说完,突然抬起胳膊往下一劈,女人的双手就彻底断掉了。
  这下完了,女人想,我要疼死的,可奇怪的是,怎么不觉得痛呢,只看到胳膊处嗖地喷出了一股鲜血。
  是动脉断了,很遥远的地方,有个声音飘了过来。
  女人心里笑了,想着明明是胳膊,怎么说成了动脉,是在说我吗?
  失血过多,又是那个声音。
  ……血喷在地上,变成了玫瑰,是丢失的那朵,女人想拾起来,把它藏在自己的心里,可是她已经没有了手,只有光秃秃的胳膊,撞在地上,啊,痛啊,她的眼前一暗,恍惚又觉得,什么硬东西伸过来夹住了伤口,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那个声音又说话了,是细细的低语,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她很想睁开眼看看自己在哪里,可眼皮很沉,费了好大劲,才睁开了一个缝儿。然后,她看见花瓶里插着的一朵玫瑰,正迎着窗风颤巍巍的摇曳呢。
  她挣扎着看了一会儿,就又闭上了眼睛,因为她的眼皮实在太重了,虽然她很想挣扎着再看一会,可一切似乎都由不了她自己,事实上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一道白光,白光过后,她又看到了那匹马。
  ……马蹄踩碎了她的花,她很痛,好像那踩碎的不是一朵花,而是她的心。她抱着心口扑倒在地,看着坐骑上的男人。男人似笑非笑的脸像戴着面具,只牵着她的视线一圈一圈地转。她很想看清那张脸是谁,却总是被一团模糊遮着似的,怎么也看不清。你是谁?她问。我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爱的,男人回答。男人的声音很空旷,像是从哪个山谷里荡了过来。你是南正轩吗?她再问。男人不答,只哈哈大笑。那笑声也很空旷,也像是从山谷深处荡过来的,鼓点般一波波袭来,一声声地重了,像要把她的脑袋震成一面破锣。她忙抱住脑袋凝在那里,只到那笑声渐渐住了。再抬头看时,男人又像是郑局长。怎么会是你?她问。男人依然不答,只审视般地看她,那目光得居高临下,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她很痛,好像那剑已经刺向了她的心脏。她的心血流成河,哦,为什么会这样?她问他。男人不答,也只哈哈大笑,像是很受用她的痛苦。然后她看到那剑上挑着一块破布,被他悬在空中晃来晃去。哦,我的脸怎么在你那里?她欲上前去抢,却给他闪了过去,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之后就见那剑头一扬,她的脸就飞落在了泥地上,然后他飞马而去,一路上还唱着什么歌。女人听了半天,只听懂了一句——
  你们这些女人。
  这些女人。
  女人!
  这歌词好熟啊,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她努力去回想,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不知怎么的,听到它,就觉得心痛。她心痛地扬起头来,冲着苍天发出一声雷鸣般的怒吼,南正轩,你还我的脸!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苍白,一大片的苍白。
  “琪你醒了,天哪,你终于醒了。”
  像是沙沙的声音,沙沙好像在哭,为什么要哭?她想问问她,却没有一点力量,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我在哪里?”声如游丝。
  “在医院,已经昏睡三天了。”
  “我病了啊?”
  “一直说胡话,不停地喊他的名字,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沙沙抹着眼泪说。
  她想也许是自己吓着她了,不然她是不会哭的,她从来都不会哭的。她很想安慰一下她,很想伸手拉一下她的手,很想冲她笑一笑,可她一点力量也没有,好像她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她只能徒劳地看着她,然后她看到了窗外的阳光。
  阳光真好,红彤彤的。
  好久没见这么温暖的阳光了。
  哦,这么好的阳光啊!
  然后,她又睡着了。
  走出大厦的那一天,她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衰弱,雨水顺着胳膊流到伤口处,血很快被稀释得不再那样刺眼,皮肤没有知觉,似乎一切的痛苦由尖锐变得模糊,唯有寒冷是真实的。她相信只要一直这样坐下去,过不了多久,心脏就会渐渐平静下去,一个生命就会消声没息地消失。就像燃烧在内心深处的那根火柴已经到了尽头,闪着绝望的光,终有一刻,扑闪一下,就灭了,留一缕青烟,缠缠绵绵地散开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世界依然会回归到黑暗中去……
  醒来的时候,窗外飘着雨丝,雨雾里闪着许多人的脸,却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来,喝点吧。”是沙沙亲切的声音。
  她努力张开嘴巴抿了点粥,然后把头转向一边,一丝冰凉的液体滑进了她的耳朵。
  现在,她望着卧室窗台上的那盆绿,枝蔓繁茂,叶片丰润,潇潇洒洒,垂落而下,透着激情亢奋的蓬勃生机,然而,生命又是如此的脆弱,多么可怕啊,竟然差点就再也看不到它了,竟然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生命,无论伟大还是微卑,既受之父母,就得涌泉相报,可是我……
  罪过啊!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正视自己的灵魂,唉,想想看,如果这事放在以前,不过嘿上一声就过去了。可这次是怎么回事?是岁月带走了勇气呢?还是屈辱把心烙了个洞无法修复呢?她真想重新认识自己,看清楚自己,就挣扎着往镜里去看。然后她看见了一个陌生的面孔正忧伤地直视着她,然后她看到那双眼里渐渐浮出了水雾。水雾模糊了视线。等再去看时,那眼神已经变得漠然了,那张因发烧而红彤彤的脸已经很苍白了,那头发不再像几个月前那样散乱,却多了缕缕白发,让她怀疑镜里的女人还是不是自己。
  然而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得像日子本来的面目。
  是的,既然美好的东西都飞走了,我就只想做一个平庸的小妇人站在清冷的舞台跳一个人的芭蕾,不渴望观众,不渴望喝彩,就像不再渴望阳光和鲜花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很苍白,每天当城市从喧嚣中安静下来之后,她会走出家门,在昏黄的路灯下,沿着那条熟悉的街道走去,去一个她认为必须要去的地方。
  她的脚步声像一首永恒的歌,伴着那幽静的木鱼声,当,当,当,像来自心灵深处的呼唤。蓦然之间,她明白了几年前看到的那个少年,那个端坐在盘铺之上敲木鱼的少年,她甚至相信有朝一日,自己也会灰布裹身,踏上清冷的石台阶,朝山上走去。也许那个时候,一切都不再迷茫,只需要把自己变成一条经幡飘拂在广大无边的蓝天下。然而现在不行,因为丢掉的东西没找回来,我就不会真正离开那座大厦的,宁愿这样一如既往地注视着这个庞然大物。是的,如果不能在丢掉自尊的地方讨回自尊,我就应该把以后的日子化为一尊雕像,永远矗立在黑夜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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