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当这个城市第一朵迎春花开放的时候，她收到了新的样书。
　　书的封面下方是一个朦胧的城市的缩影，她那张低着头凝思的照片被虚化了，映在封面的最上方，看起来像是在俯视着这座城市。就像神话里观音娘娘手里的柳条儿，在空中轻轻一舞，城市就化成了一股清烟似的，飘进那个小小的瓶子里去了。
　　这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眼前曾让自己感到无限浩瀚的这个城市，不再那样恐惧了。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里，发生了许多事情，首先是协会换届，贾达坤不再是主席；郑局长因南正轩事件牵扯提前退居二线；南正轩双规，据说，是因为私分了处里的小金库。
　　天哪，当得知这个残酷的消息之后，她感觉自己一下子跌入了万丈深渊。
　　是的，她不知道那个叫南正轩的男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那份心痛是刻骨铭心的。
　　此刻，她站在落地大玻璃窗前，望不到天空望不到风景，只望见那记忆的潮水奔腾而来。
　　那是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他坐在靠窗的一边，低头盯着什么文件，冬日凄淡的光辉照在他的头发上。他的头发有点稀少，却整整齐齐，衣着有点陈旧，却干干净净，乍一看，就像一片绽放在池塘里的荷叶，给人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爽……
　　那是去敦煌之前，他来复印室拿文件，处长，那，敦煌，我去不去？到时候再说吧。那还用再说吗？怎么，没去过吗？是呢。那，就去吧……
　　那是从敦煌回来后的一天下午，他替她打开大办公室的门，之后给了她一张照片，她就他手里的看了一眼，一望无际的沙漠里走来一支驼队，她骑在驼背上正回头对着镜头笑呢。哈，真漂亮，什么时候拍的啊！她激动地伸手去接，也不知是自己没有接住，还是人家松手太快，照片竟飘飘扬扬地落在了地上。她立马弯腰去拾，他也立马弯腰去拾，两人的头差点碰在了一起，然后又迅速离开，之后都紧张地看着对方……
　　那是春节前的几天，她将一张名信片偷偷塞进他的门缝，然后她听到了他千里之外的声音，那是你送的吧，我知道是你……
　　那次从病房出来，外面下着大雨，她在大雨中奔跑，他的车默默尾随着，一直把她跟到了花园门口……
　　那是腊月二十八的早晨，他坐在她办公桌前望着窗外，哦，处长，她奔扑向前，他嗯了一声，如梦初醒般匆匆而去，她冲着那渐渐离开的背影，难道屈文静就那样好吗……
　　那是他婚后的第一次见面，她将自己的礼品推到他的面前，他忽一下转过身来，盯着她的脸说，我是想我是想……
　　那是发票事件曝光不久，她无力地站在他面前，懦弱地说对不起处长，他望着桌前回答她，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最后一次的面对，他坐在她的对面，问下本书的书名……
　　她甩了杂志向门口走去，他堵在面前祈求地看着她，双腿一屈一屈的样子……
　　而现在，他在哪里？
　　沙沙说，他是在饭桌上被带走了。
　　哦，天哪，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无法想象当时的情景，是啊！他那样一个细致周到的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推上了警车，哦，天哪，她的耳边似乎悬起了那可怕的警报声，眼前似乎闪出了他悲惨的眼神，不不不，她捂着耳朵抱着头蹲在地上，是的，如果他一切都好，她一生将不在见他。可是现在，现在该怎么办呢？是的是的，该为他做些什么，要不要去看看他呢？一连几天，她都在想着这件事情，根本无法让自己回归安静，是的是的是的，一个人如何做事那是他自己的事，一条小船怎么可能改变河流的方向，但他是她曾经的热爱，曾经，她是怎样执着地爱着他，她不能对这个人的灾难视为无睹。
　　“要我说，人家躲都躲不及，你倒好，头往蜂窝里塞啊。”当她把要去看他的想法说出来后，沙沙起身甩门而去。
　　不，我一定要去看他。这样一想，便再也顾及不了那躲不躲了，这就电话打给了屈文静，想也许这个时候只有她可以抛弃前嫌，与自己重新回到一个战壕里，可谁知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那边的语气就已经变了，“哼，那头蠢猪！要去你去，我懒得操那心，你啊，真是没事找事。”随后咔一下挂了。
　　“还是算了吧，什么时候了，我说你能不能成熟一点啊。”曹杰如电话里说。
　　“呵呵，连她老婆都闹着离婚呢，咱们是谁啊，去干什么？”冷秋梅说。
　　此刻，她坐在一片孤独中望着天空，天空是安静的，树枝是安静的，一切都是安静的，能够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只有那个男人的心跳，万般无奈中她再次祈求沙沙，“难道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去吗？”
　　“要我说，你是活过来了。”
　　“我只想你替我去看看他。”
　　“好吧好吧，该死的家伙！”沙沙终于答应了。
　　之后，她将那张存了许久的银行卡拿出来给了沙沙，希望她能够代表自己尽可能地帮帮他。沙沙心疼地瞪着她的女友，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地接了。
　　其后的一段日子里，她又去过那个地方两次，但都没有见到人，在沙沙进去探视的时候，她只静静地抱着那盆绿萝，隔墙远远地望着那个方向。当然，也许，她依然觉得自己没有走进去的资格。那段日子，她无数次站在深夜的街头，仰望那座大厦。大厦依然高耸如云，想来依然是一个丰富的舞台，在那个舞台上，依然演义着许多多彩的人生，然而对她来说，已是人去楼空，唉，真是铁打的银盘流水的兵啊，谁，又能把什么事拿在手里干上两辈子？不过，她还得感谢那份屈辱，不然，或许没有今天的自己，一个从屈辱中挺身而起的自己。
　　一个冬天过去了。
　　又一个冬天过去了。
　　冬去春来，当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雪琪的名字游刃有余地展现在了荧屏上，随着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走进了千家万户。之后，她的手机便开始不停地叫了起来，直到看见一个号码的出现，这才明白自己等待的是什么。她得承认，当这个号码闪着光芒扑进野视的时候，心里还是涌来了一股复杂的电流。然而，心跳却是平稳的，像一切原本都在意料之中，此刻，只要按一下那个绿键，或许那个磁感的声音就会回来。
　　曾经，她是那样迷恋于那个声音！
　　然而她没有急着去接。
　　其实，自从两天前收到他的短信后，最初的愤怒没有了，更没有心情想从他那里讨回点什么，哪怕是挑衅，是嘲笑，还是别的什么，似乎一切都可以随风散了。
　　然而，那个声音并没有因为她的冷落而消失，倒像飞奔的马蹄，非要把一个平静的世界踩得地动山摇不可，那么执著那么强烈，让她依稀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不顾一切想拨通他电话时的情景。哼，就算以牙还牙，也该拒绝才对，可她还是忍不住按了那个绿键。
　　她没有立即听到那个很有节制的哎，但能感到一个熟悉的喘息。
　　她的喉头有点紧，心里生出一丝欣慰的苦涩。
　　那边还在犹豫，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许久才哎了一声，“是我。”
　　“我知道是你。”她说。
　　那边沉默了。
　　她也沉默了。
　　许久，那边又说：“你去看我，真是没有想到。”
　　“都过去了。”她说。
　　“就想听听你的声音。”那边说。
　　“你说我怎么会讨厌你呢？”那边说。
　　“我无意伤你啊。”那边说。
　　她的眼圈湿了，仿佛生活跟自己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能不能坐下来喝杯咖啡？”那边又说。
　　她想说我不是什么人都能坐在一起喝咖啡的，之后手机就该从她的指间滑出去，像一只郁伤的蝴蝶飞出卑微的笼子。如果那样，必然会有一个破碎的声音接踵而来，和心里那个玻璃杯破碎在餐桌上飞溅起来的屈辱一同，和那个磁感的声音一同，破碎在茫茫尘埃中去的。然而，她仍然沉默着，只把目光放在了窗外，透过雨帘，她看到了对面的那座山。
　　山，依然是那座山。
　　山，依然是那座山吗？
　　无论山是不是那座山，她想，只要自己这样抬头望去，那山注定会在目光里低下去的……
　　那一夜她醉了。
　　醉了就想哭。
　　然而，哭声里已经没了那个男人的踪影。尽管过去的许多事情都回到了眼前，可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就像一个气泡在空中看起来五彩缤纷的，可一落在地上就没了，没得那么彻底，那么没有痕迹，有的只是惨败，只是沮丧，不过她相信，黎明到来的时候，昨晚的雨水会很快被新一天的阳光蒸发掉的。
　　
　　
　　2006年5月一稿
　　2007年6月二稿
　　2009年9月三稿
　　2014年1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