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冬去，春来。
　　一九三九年的严冬让人们喝着荞麦糊糊送走了，迎来的春天更难熬。浇麦，种菜，播大田，劳动量一天比一天大，但麦糊糊也喝不上溜了。阳坡上的野菜，，刚出个苗苗就被挖掉了。柳絮、榆皮，冬天省下的槐豆角，成了一家家的主食。小万义这天领着小蛋子王文明、小迎他弟弟刘小刚五、六个曾上预备班的孩子又跑到苇坑边去掰那刚刚露头的苇锥锥吃，又被老明爷看见了。他是半边坡的主人啊。他一声也没有再呵斥，慢慢地趋了过去，小心翼翼的生怕把那瘦弱的小身躯吓着跌近水坑里。“好孩子，别弄了，这就是庄稼苗，掰一个就少长一棵苇子。”一个个大眼睛呆呆的望着他离开了。等一错眼珠儿，又去了，就像那弹庄稼的麻雀，轰一轰飞了，停一停又回来。说几次，几个反复。“嘿！算啦，可怜的孩子们，反正坑边上的也长不好。”干脆不管了。
　　志明和王树鹏、付金涛亲眼看见了这情景，心像刀剜一样。
　　敌寇的侵扰，饥饿的折磨。冀中人民呐，承受着多大的灾难啊！
　　几个人都有些疲倦。王树鹏领头信步向街里走去。到了街心，他提议看一看颜佐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找他，总觉得多日不见了。
　　他们一排左右摆开，无声的向前走着，走着……
　　“咱就像那晒不死的马苋菜，可真经活的，哈哈哈……”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前边那秫秸栅门里传出来。在死难线上挣扎的人们，还在苦中取乐。他们走到门口往里一看，正好颜佐之也在那儿，还有刘玉福、刘计和、张秋菊……说那话的是张瑞灵——依然那样爱说爱道，豁达乐观。
　　佐之忙把他们迎进院里，问：“怎么这么闲在，有事吧？”王树鹏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你倒是真忙，多日也不见了……”他嘴角上微微露出了一点笑容，真诚的同志之间感情的流露。
　　佐之说：“我也总想到学校去一下……一直这么瞎忙。当前工作啊，都是这么实实在在……鬼子真想让咱过原始人的生活了。如今是民国三十年，日本鬼子却硬要逼咱倒退到满清道光年间，咱那老老爷爷也不过这样吧，穿土布，用草纸，淋小灰水当碱使，糊窗户也得用那麦秸纸，眼下不知道你们是否感觉到了，合作社里不供应煤油了，火柴运不来，今儿个我一看更是绝，大盐也空了，惨无人道的东西们，成心把咱窒息哩……以华制华，经济封锁。把棉花全给抢走了，我们却看不见一丝‘洋布’，再逼连土布也不让穿了，真他妈的绝啊！咱真得做个思想准备，就是穿树叶、住巢穴，钻木取火，渔猎为食，也得跟这帮标榜为‘共存共荣’的狗东西干到底。荫之啊，老同学，敌人对冀中的封锁，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斗争必须是针锋相对啊！我们今儿个，想走一走抗属和特别困难户。村上已开过会，按照区里的指示，据说这是边区彭真主任还是聂荣臻老总说的‘一定不能饿死一个人……’据说……”他压低了声音，“豫北日本人和国民党混杂统治的那一带‘处处蓬蒿，尸横遍野’，触目惊心啊！‘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这种诗句只嫌还不够深刻哩……”听得人们都低头不语。
　　王树鹏在人们沉静中喃喃地说：“我们看见一群六七岁的孩子在水坑边掰苇锥锥吃，心里……”他摇了摇头，“很不是滋味，总觉得对孩子们应当有些什么补偿似的。”
　　佐之说：“是啊。当老师的对待孩子，总会是特别敏感……”他很严肃的继续说：“孩子，老人……都应当照顾到，又正是大忙季节，劳力呢？你们到那园子里去看一看，那么些辘轳浇园，不用说清脆的花点儿，哼！连点轻微的咔哒声也听不到了。那东西越慢越沉呀。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千方百计淘换些种子，在地头地脑、沟旁河沿多点种些大麻子，发动群众、各团体开展竞赛。正好，志明在，学校也算一份，赶明儿提出个要求，秋天交任务，村里只要个数字，大麻子由自己处理。我们好点灯照明，换一点零花钱，让志明叔给每家铣一个盛格子的木盒，铁匠炉给打点儿火镰，打磨的老鞏说了，下次给背一捎码火石来，就不再钻木取火。盐就好办了，老明叔他们那不是早干上了，刮点盐土，淋点硝盐。刚才这军属不是说了嘛，咱就得像那死不了的马苋菜，任风吹日晒，着土就活，人民群众就是成活这‘死不了’的水分土壤。”“对！共产党，八路军，就是照抚这‘死不了’的雨露阳光……”王树鹏也感慨的附和着。颜佐之又为王树鹏的感慨所感动，笑了笑大声地说：“同志们，振作起来！新沿村就看我们这班人了。咱给他个‘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只要我们同心协力，携手并肩，跟着用烈士鲜血染红的旗帜前进，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声音震荡着这小小的天地，震荡着在场的每个人的心。使人们都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引人的吸力，不能不从心里靠近他……在这极端困难的时候，他就是这整个一村人的主心骨啊！
　　王树鹏和付金涛、志明返回学校的时候，觉得心里充实多了，很想立即就和大家商量一下，了解了学生们各家度灾荒的情况，正好顺霞、素环她们巡回上课也刚刚回来了，他虽然已看出她俩已十分疲惫，还是把大家请在了一起。按照村长他们了解抗属、困难户的要求，提出要做一次困难学生走访。他分析了当前的状况，讲了自己的感受和这项工作的重要性。话刚落音儿，付金涛就接了腔：“高级班十二名学生中，按照他们的家底最困难的是李亭玉。他有个娘，两口人种着二亩地，头年荞麦长得不强，小麦也耽误了。真算没什么指望了。不过，这个学生年岁也大了些，很会持家过日子。他起早贪黑摊煎饼，一个集当里赶两个集，人口又少，满可以混进去。再就是刘玉辰他们发水把房子倒了，差一点没出人命，这校长清楚……”王树鹏说：“当时我还真注意了一下，屋里没见哪儿有粮食。”付金涛接着说：“他爹不是有个外号叫‘乐天派’吗？我看也有点面挂愁容了，他家算个困难的。”王恩荣说：“怎么，听说有个护士学校要招生，到路西去受训，玉辰要去……”素环说：“是有这么回事，明芳她哥哥捎来的信儿，想让明芳去，她娘不同意，玉辰可能是从她家听说的。”
　　付金涛说：“是啊，都在找出路了……其余就是明江和学忠家，他们比起玉辰、亭玉稍好些，还都有门子好亲戚。”
　　王树鹏听着付金涛的介绍，都记在了本子上。本村情况付金涛熟悉，他说了没人再补充，沉静了一会儿，他又说：“小学生困难户可就多了，小迎家，琴凤家，三群、银江家，更困难的是冠彪家，是有名的穷王了……”他掰着指头一个个的数着……说，“我说的这都是在通常情况下的困难户，目前有什么变化，谁家更紧张一点志明你们还可调查一下。”
　　王树鹏说：“咱们分头做些了解，好在组织学习的时候给予照顾或做些必要的周济。我和付老师到高级班几个学生家看一看，还要出村去。小学怎么了解志明你们安排一下吧。”
　　交代完毕迫不及待的要动身，同付金涛一前一后走出房门，刘老吉正走在门外。
　　“刚才仨学生见你来？”
　　“没有。”王树鹏茫然的。
　　“银江、三群、虎娃给送来一篮子榆叶，说是给老师们吃。我看嫩潮潮的正好咱蒸菜疙瘩。”
　　没等老吉把话说完，王树鹏心里就忽悠一下子，一股热辣辣的感觉直冲到嗓子眼里。几个黄蜡皮张的面孔在脑海里转了起来，多么可爱的孩子啊。他看了一眼付金涛，付金涛紧蹙着眉头在发矗，似乎也为学生们的行为所打动。他身子象失去了支柱，觉得疲倦得很，两条腿酸软的再也不愿动弹，脸色苍白，精神也有些恍惚，强作镇静的说了一句：
　　“我们下午再去吧。”
　　“行。”付金涛觉察到校长长时间的生活失调，再加上感情冲动引起身体不适。“进屋休息一下。”跨过去轻轻地搀扶。刘老吉木呆呆的站着还想听校长的回话哩，这会儿以为校长真的闹病了，也随在身后把他扶回宿舍。
　　……
　　柔和的阳光照在他床前的窗子上，他静静地望着窗子在沉思。心潮就像滹沱河的激流起伏喧腾，眼前涌现了一群孩子，似银江，似三群，似虎娃、万祯……细看又谁都不像。那戏水时的险情，那逃学时的不幸，那暴风雨中的作为，那对贫困同学的同情心……他被他们融化了。今天，孩子们天真无私的行为实在是无力谢绝。突然，眼前又闪现出一幕幕揪心的情景，硝烟，大火，血泊，横尸……汪洋，赤地，饥馑，艰辛……人民涂炭，祖国受辱……在孩子们的心灵上会留下什么呢？自己又应该给予他们些什么呢？村长诙谐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悠然喃喃自语道：
　　“一腔热血勤珍重，
　　洒去犹能化碧涛。”
　　蓦地坐了起来：
　　“老吉啊，榆叶疙瘩蒸熟了没有？快开饭。准备出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