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贾达坤进门的瞬间，她刚刚淡化的抵触情绪重新膨胀起来，目光立即跌进了对一个人的不屑中，哼，这个人，移交手续的那张纸上也没有他画圈圈的地方，干吗还要出现在这里呢？
　　“嘿，这就是小周。”贾达坤坐下来看着她对小李说。
　　那个被他称为小李的女人，看上去五十来岁的样子，可已经过早地驼背了，加上那身宽宽大大的黑装，几乎映得整张脸成了铁青色，那是岁月留下的渗淡和落败。
　　心里有了点点莫明其妙地安慰。
　　事实上她当然无法想像，这个时候如果在自己面前出现一位美女，又该如何接受这双重的打击，女人啊，真是个奇怪的动物，你说走都要走了，干吗还要做最后的挣扎，那怕只是视觉上这点无味的挣扎。
　　她把目光瞟向南正轩，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南正轩当然捉住了她的眼神，正用同样的释然回望着她，像是在为安抚她的心结，暗示出一种善解人意的酸楚，又像是为坦露自己的身心疲倦，再也扛不起美丽了一样。是的，一切都在无言中，却又如此清淅地表明了出来。
　　那么，我该感谢他吗？
　　感谢他给了我最后的温存吗？
　　哼，她笑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个女人。
　　女人倒也慈祥，很谦虚的样子，又透着那么一点点的卑微。是的，是卑微，呵，这种东西立即刺痛了她，让她的不屑再次抬起了头，然后她看到了那卑微后面的得意，心里不免悲哀起来。当然，这种悲哀不仅仅是对女人，也是对昨天的自己。毕竟，昨天的自己跟今天的她一样，都是带着一份憧憬来到这里的。而事实上，无论是邵晓峰、我，还是这个女人，说透了都是同类，所以当一只羊被宰杀的时候，另一只没什么可得意忘形的，她冲着女人眼底的那丝自意嘲讽地想，目光自然是冷漠的。这是贾达坤没有预料到的，也许在他以为，就算为了顾及一点自己的面子，她也会虚伪地应和一种场面，跟小李表示一下友好，哪怕是应付应付也行，但那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仿佛这个女人一出现就已经得罪了她。
　　女人显得有点尴尬，笑容僵在了脸上。
　　“小李，你可别小看小周，名人呢！”贾达坤面对这样的尴尬场面，像要自救似地迅速回过神来说。
　　小李嘴里哦哦地应着，窘迫出一份友好和敬佩的样子，再次冲她点了点头。
　　她想应该回应一下才对，再说这个时候，自己越是做得无所谓，越能体现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豪迈来，可就是装不出来，心里像有无数的火焰直往上窜。别的不说，就拿刚才贾达坤的话品一品，什么名人，分明是在打自己的脸啊！真想抓一把死鱼肠子的话去塞他的嘴，又觉得当着外人伤了他，反倒降低了自己，就沉默了。
　　“小周呀，自从来到这里，干了不少事情，到底是文学爱好者，品位高，人缘好，听说电视剧也快开机了，是不是啊小周？值得祝贺呀！别看这里不起眼，可也是藏龙卧虎之地呢。”贾达坤接着说。
　　她突然就有点想笑了，奇怪那些话听着都是好话，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怎么浑身都不舒服呢，像沾满鲜花的鼻涕，一条条硬要往自己身上甩，就迎战似地扬起了头，一双冷眼落在贾达坤的脸上，是一种坚硬的审视，哼，狗嘴里还想吐出个象牙吗。
　　贾达坤颓废地躲开了，一脸孤傲的裸败，竟不知道说什么了。空气再一次凝固了，使得女人无味地移移屁股，不自然地看着贾达坤，仿佛他可以救她于尴尬之中，抑或是在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贾达坤这才转了方向，“小李，你会不会打字？”
　　“不会，不过我可以学。”
　　“那，你懂不懂财务？”南正轩也像是为了调解气氛，温情地看她一眼转头去问女人。
　　“不懂的，不过我可以学。”
　　南正轩还想说什么，却给贾达坤抢了话头过去，开始给小李介绍这里的情况，从协会成立到发展过程到目前状况到未来的前程。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三位各怀心思的所在，而是一个盛大的典礼抑或是一个宏大的会场。似乎为了展示他当年的风彩，瞧瞧，那表情那神态都沉静在曾经的峥嵘岁月里。但在她觉得那些老掉牙的台词，完全可以待自己走后再演，莫准还能让大家都好受一点，就想着躲出去一会算了。正要迈步朝门口走去，却给贾达坤的话挡住了，“别看小周是名人，在这里什么事都干，什么事也难不住她。”
　　他当然看出了她的心情，不得不把话题扯了回来。
　　她稍稍怔了一下，没有回应地出去了。
　　站在洗手间里，静心想想他的话，也不知道是他的语气不对劲呢，还是自己不屑于听他说话，反正听着句句都不顺耳，又连着出去几次，都没能挡住他要表白的欲望，东一句西一句搞得人脑袋都要炸了，却依然没有扯到正题上。她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忍耐，重新拿起杂志翻起来，等于直截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贾达坤眼里透着尖锐的光芒，看着她话头一转说：“看来小周是有点想法的，毕竟一起工作了这么久，大概是生出感情了。”
　　她立即品出了那话里的弦外之音，不就说自己想赖在这里不走吗！她之所以还沉默着，是觉得不屑于费口舌，就咬着牙想让局部的疼痛化开心里的撕裂。不过在听到感情两个字时，还是忍不住扫了一眼南正轩。
　　南正轩身子前倾，搓着两只手，神情专注地对着他曾经的上司小心翼翼地说：“其实要走的话，小周也提过两三次，考虑到无人接手续，是我硬留她到今天的。”
　　意识到他在为自己解围，心里稍稍平稳了些，同时也有了一丝伤感，只恨他不替自己着想，你说走都让走了，干嘛不让平平静静地走，而要让她面对这样的尴尬呢，心下正这样无力挣扎着，就听贾达坤接过南正轩的话头说：“是吗，既然这样，小周，你就谈谈吧。”
　　“谈什么？”她皱起了眉头问：“不就交个手续吗，有这么复杂！”
　　“那就交吧，行吗？就交吧。”南正轩看着贾达坤问。
　　“行呢小周，那就交吧！”贾达坤的气势大概让她眼里的火焰烧没了，声音低沉了许多，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然而，那最后的底线还是冲破了，便没有必要再迎和什么，咋，资料都在桌上，难不成让我抱在茶几上吗？其实也就那么两步路，她完全可以像从前一样，屈服成一副谦和的样子，过去接受他的审核？哼，爱挺就挺着吧，既然时过境迁，干吗还要委屈自己，对，不该付出的，一丝都不会动摇。
　　她依然坐着没动。
　　“哎小周，你听到了吗？”贾达坤终于坐直了身子挣扎着说，语气里有一丝讨好的威胁，好像也要传递给她一个暗示，这样做是不得已而为之，心里对她并无大碍。这让她越发不能接受，哼，何必呢，既想当什么还想立什么，心里这样一品，脑袋嗡地一声，理智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哼，想演就演去吧，我可没精力在这里当看客，随之一本杂志丢在桌面上，起身拿起手包就往外走。不想给南正轩及时拦住了去路，满眼都是祈求的神情。她这才意识到，如果自己就这样走了，其实最尴尬的应该是眼前这个男人，怎么着，堂堂一个秘书长竟让小小的秘书拿住了场面，贾达坤甩过来的冷眼里，分明打出了这样一个威胁，死死地盯着他曾经的下属脸上。
　　“哎小周。”南正轩无能地呼唤着她，想说什么又不能说，只见他额头上一层虚汗，可怜地低垂着手臂，双腿不由一屈一屈的，像要给谁跪下似的。
　　“哦天哪，这个我爱着的男人啊！”她心里一软，逼着自己重新回到了座位里。
　　半小时后，她在贾达坤远远的冷漠中，在南正轩忍辱负重的喘息中，在小李小心翼翼的得意里，在冯会计无言的同情中，扯过三份准备好的交接资料，在移交人的冒号后面迅速划了几笔，然后拿了属于自己的一份，在死沉沉的窒息氛围里，大方墨镜脸上一挂，花边凉帽头上一盖，真皮小包背上一甩，转身款步向门口走去。她之所以连声招呼都不想打，是想让彼此都顺其自然一点。是啊，尘埃落定，何必累赘，舞台呢，是你们的舞台，就算自己内心血流成河，表面也要洒脱的岿然而去，这是最后的一点点自尊，虽然无力也不能失去。
　　“哎，小周。”贾达坤如梦初醒般地挣扎了一声。
　　她停住脚步在门口，楼道里回头望过去，眼里悬着一个坚硬的问号。
　　“下午有个活动，你参加一下吧？”贾达坤躲着她的目光说，力量之大，像是要给整栋楼都显出他的大度来。她当然明白这活动的内容，无非是所谓的送旧迎新，可是，有必要玩这种把戏吗，对我，一个你们眼里蝼蚁般的小人物，何必心虚，你们心虚什么？难不成，还要让我忍着疼痛，感激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吗？她平复下去的怒火再次燃烧起来，真想找句什么粗话骂人，却发现他突然间苍老了许多，让她依稀看到了他缩在病塌里的孤独样子——唉，一个可怜的人，可怜的都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这样一品便忍住了，但她还是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在那一刻，像一把飞出嘴角的匕首，把所有的虚伪都定格在了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