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接下来的日子她过得很平静，没有痛苦没有煎熬，是的，当一个事实定格在那里以后，曾经的一切喜怒哀乐也便随着时光的流水渐行渐远。放眼望去，无波无浪，无风无雨，留下的也许只是回忆，阳光的回忆，阳光照在海滩上，满目都是嘹亮的风景，在那个风景里，她只是一个赤脚的漫步者，是的，那里有她留下的脚印，那脚印虽然留得歪歪扭扭，但它是生命的痕迹。
　　是的，这个世界我来过。
　　是的，他的世界我去过。
　　这就够了。
　　她是在这样一种平静里，等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接手续的不是印刷厂的老赵，而是一个从未提到过的女人，在见到那个女人之前，她首先见到了南正轩。
　　南正轩仍然是那个样子，身上有着许多男人所没有的庄重，而这庄重没有妨碍他的平易近人，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他迈步进来的时候，她正拿着一本杂志乱翻呢。
　　当然，那不过只是个形式。
　　事实上，那个时候她什么也看不进去的，什么都想不明白的，只是处于被动地在等待那最后时刻的到来。而在此之前，在等马会计的那三天里，她已经悄声没息地把属于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搬走了，连同那盆绿萝。虽然它不属于她，但她还是搬走了，而把他送她的那个精美的礼品盒放下来了，摆在书柜的正前方，好让他一眼便可以看得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也似乎只能这样做，权当是为了内心的一份纯洁，而做出的本能挣扎吧。
　　现在，她只需等一行人到齐后，就可以办移交手续，之后便可以净身出户。然而，她的内心是不平静的，像有一条洪流在翻涌，但为了自尊她必须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来面对即将到来的这一幕。
　　此刻，南正轩就坐在她的对面，不停地搓着一双手，显出份无可奈何的尴尬。他的这个动作，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是什么？对了，是自己曾经的单纯。曾经，自己竟然为了一句话而流泪满面！是啊，仅仅是因为他的一个语气，就让她懦弱地借酒消愁，哭成了一个泪人。不过现在想想，倒也是一种幸福一种留恋，至少那个时候彼此还算真诚，但今天看起来她是不会哭的，心里再委屈也不会哭的，因为生活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这里当然也不相信眼泪。
　　她放下杂志，以一种平和的心态，等待他的下文。
　　南正轩掩饰地咳嗽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迅速扫了圈之后，拖着温柔的声音有点窘迫地说：“哎小周，那天没说太多的话，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别说需要的时候叫你来，用不着了就让你走。”
　　显然，他已经失去了上次的骄傲，这证明他已经知道了我与贾达坤之间的对话，当然也知道了我内心的愤愤不平，也好，她想，这样倒是坦然了。谁也不必再装腔作势了，谈什么与现实无关的客套话，便嘴角挑起一丝惨淡，无情地揭开了那张面纱，“难道不是这样吗？”
　　南正轩目光落在桌面上，脸上溢着疲倦的神情，似乎他一贯的城俯，在一个性情人面前是派不上什么用处的，那么，也就不必矫情得再说什么了。
　　空气即刻陷入了僵持中。
　　现在，两人谁都不再说话，只有窗台上摆着的盆景里的绿叶，在微风的抚慰下矜持出几份灵动，轻如羽毛般撩拨着人的视线。
　　时间像在这一刻静止了。
　　静得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静得能听到彼此无助而悲凉的叹息。
　　“唉……”许久，她终于打破了这该死的僵局，“不过，能在这里呆这么久，还是挺感谢你的。”
　　“哪里的话。”南正轩立即接上了说，目光慌乱的有点无所适从，似乎无论怎么挣扎，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坦然地放在她脸上，好像她的目光很高，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作为领导，我尊重你。”她说。
　　南正轩没有吭声，脸上倒是露出了点无奈的宽慰。
　　显然，他对眼下的局面，已经没有了自信，只能处在一种被动里随波逐流，好似单怕那里不慎，点起一场火来。从这一点上说，他要比贾达坤聪明多了，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处世之道，虽然面前这个女人，目前还算自己的下属，但也已经名存实亡，角色的无声变化，已经使她长久压抑的本性复活，事实上，在从前的很多时候，他都很难驾驭这个女人，她在他的眼里，就像一匹奔驰的烈马，时不时，就给他个踢腿仰头，一声长鸣——
　　我爱你。
　　难道我是后娘养的吗？
　　我想跟你谈谈。
　　我总是想把事做好，可你就是看不上我。
　　屈文静就那么好吗？
　　我不想干了……
　　真是一会一个想法，一会一个想法，根本让他没有招驾之力，这会又像谈判桌上的对手，说什么作为领导，我尊重你，显然是要讨回点什么，如若不慎，招来一个讨价还价，那可是大伤风雅啊！没得落下一个堂堂处长，跟个零时工谈高弄低的笑炳，这真是讲理的怕不讲理的，不讲理的怕不要命的，怨只怨，谁让你碰上这么个不要命的嫩妈呢，不想低头也得低下啊，不然肯定就给挂起来了，瞧瞧她的那双眼睛，跟个打火机一样，只要他的目光接过去，没准就啪一下，喷出一股火焰来，虽也不妨大事，但足以燃掉你眉毛，哼哼，机关里混了半辈子的男人，怎可能连这点警觉都没有呢。所以此刻，虽然他心里已经波澜涌起，表情上依然是温存的懦弱。她以自己的心度了一回他的心之后，突然看到他懦弱地笑了一下，然后看见他迎着她的冷漠说：“哪里哪里……”这话说的，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总算给了自己一个态度，抑或是给了自己一个节阶。
　　“好在还能参与局里的事，时不时能看见你。”他的这个样子，让她没来由地收起了锋芒，把话题转向了一边。
　　南正轩把头扭向窗外，脸上有忍痛的表情，好像他根本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而对女人来说，也许只想借这个机会打开心里的那个结。
　　“你为什么讨厌我？”许久，她突然说。
　　说这话的时候，她尽管知道没有意义，可还是渴望一次真诚的面对。
　　南正轩又是一怔，目光中透着茫然，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就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给自己一个答案的，也不想再勉强，其实就凭着一些事情来讲，也完全能体会到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也许对他来说，压根儿就说不上讨厌与否，也许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走进过他的视线。
　　她有点为自己悲哀，却并不怎么再恨他。
　　她当然知道在爱情面前，谁也勉强不了谁，当然也不会因为曾经爱过而后悔。毕竟由于他的出现，她曾一度迷失的情感，像黑暗中燃烧的火柴那样，闪着诱人的光芒。虽然一闪即失，可毕竟照亮过内心的渴望，这样一想她心情好了许多。
　　“其实，每天看着那些生硬的文字，强迫自己听那些没完没了的叨唠，我都烦死了。”她说。
　　她之所以这样说，是想牵个话题出来，让他对自己有个了断，哪怕说声对不起，或者说说他真实的想法也行。
　　“现在的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终于，他抬头看着她说话了，“你应该潜心创作，下部作品打算起个什么名字呢？”
　　“机关女人，中间一个黑点。”她突然笑了一下，半带娇情地说。
　　南正轩眼里闪过一丝不安，然后很快躲开她的目光，重新望回一片茫然里。
　　其实这个时候，她希望他问问那里面有没有他的影子，她知道他是极想这么问的，这个她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
　　然而，他再次沉默了。
　　她很讨厌他的这种分寸感。
　　咋，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一回？
　　这样想的时候，她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嘲笑，呵呵，其实对他而言，或许根本就不会用正常的心态去面对一个打工者，也许在他的眼里，这些人都是劣质的，是不值得尊重和信任的。
　　她感到了压抑，仿佛给人一块石头放在了胸脯上，无论怎样伸长脖子挣扎，都不能敞亮地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便将目光移向窗外，不想再说什么了，呵呵，再说，都是对牛弹琴，她自嘲地想。
　　“不，还是叫红盖头吧？”许久，他说。
　　“哦，这倒是个好名字！”她说。
　　她的声音听起来那样轻飘，那么遥远，恍若隔世，心情却不知怎么的有点酸楚，好像自己的伤疤给再次撕开了一样，疼痛立即让她清醒了过来。
　　“是呢，应该是未揭的红盖头。”她说。
　　他敏感地扫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他的笑容很迷离。
　　她也跟着笑了笑，她的笑容很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