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接到文联通知的那天下午，南正轩不在办公室，便坐在沙发里等他，突然想到第一次来时的情景。那个时候她充满了好奇，觉得这里一定有自己要寻求的梦，可她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把路走成现在这个样子，但路就在自己的脚下，也怨不得别人，也不必患得患失。她轻轻叹口气，目光从书柜那边扫过来落在台面上，一个色彩跳入眼帘，正是自己的那本书反扣在桌子上，有刚刚看过的痕迹。
　　她上前拿在手里轻轻翻开来，那首小诗还在，红色的笔写在黑色背景上的文字若隐若现，像一颗颗忧伤的星星嵌在冰冷的夜空里。接着是自己的黑白照片。她不明白在一个丰富的多彩世界面前，为什么要把自己留在单纯的色调里。更让她震惊得是那双目光，像是含着一丝委屈似的静静地看着她，是在抚慰她呢还是在埋怨她呢？她心里莫名地荡了一下，想当初干嘛要在枯枝间留下自己的身影，难道这是前世注定的一段情缘？一个没有开始就要结束的故事吗？然而意识到这一点已经迟了，毕竟我把一切都丢了，她想，再也找不回来了。一滴泪落在枯枝间，像一朵盛开的梅花，接着一朵一朵地开放。一切的思想都给这悲伤冲淡了，她觉得自己得赶快离开这里才行，正欲回身出门，就见南正轩从外面进来，匆忙扫了一眼她说：“哎小周，有事吗？”
　　她只得把文联的通知给了他。
　　“哎呀，这么久啊！”他扫了下文件很快说：“这样吧，你先请示一下主席，看他怎么说。”说着话已经收拾着行李准备出门，“之后给我电话就行，现在我得去机场。”
　　“好的。”她答应着出来，正好把贾达坤碰在楼道里，便跟着他回到办公室，如实将文件上的事汇报了。
　　“好事！好事呀！该去，去吧，一定得去！”贾达坤椅子里仰起身子说，然后摇头耸肩地谈了些有关采风的话题，语气神态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从前，然而她的心态似乎怎么也回不到从前去了，只是静静听着他的话，很快就觉出了那语气里的放纵，放纵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但也不必为此纠结，是啊，怕什么，想着该来的迟早会来。
　　然后她给南正轩回了电话，告诉了他贾达坤的态度。
　　“那，就去吧，走时候别忘了把门窗锁好。”南正轩好像在车里，语气倒是特别亲切，但她依然感觉到了那亲切背后的杀机。是的，是杀机。也就是说，只要自己踏出这扇门走向外面的世界，那么这扇门必将在她的身后关闭，这是一个没有选择的结局。
　　放下电话她身心疲惫，很想逃到原野上去，伸长脖子呼吸口新鲜的空气，但对这样一个看得见的结局，依然是那样的不甘心，仿佛这里戏弄了她的热情，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事实上在这样一个特定的环境里，谁又会在意一个小人物的存在呢。她坐在那里呆了许久，才起身去了常副局长那里。
　　“走的时候，一定把书稿弄清楚，别误到你那里。”常副局长倒是一向的随和。
　　“放心吧局长，我弄好了就交给耿老师。”
　　然后她又去了耿野那里。
　　“什么时候走？”耿野问。
　　“明天。”她说。
　　“太好了，也算是对你的一个肯定，放心去吧，这是好事。”
　　“还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呢。”她淡淡地说。
　　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竟让自己先愣住了，是啊，怎么能说这么一句不吉利的话呢？
　　“这还有什么顾虑的，出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多好，哦，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上相机，过六盘山时帮我摄几张照片，文章里要用的，得拍出气势来。”耿野笑着说，之后又问她报奖了没有？
　　“报了，从文联报的，其实报不报的，不过是个过程。”
　　“怎么这样说，当然，大奖嘛，不过试试无妨。”
　　“也是。”她笑了一下就告辞出来了。
　　次日早晨早早打车去了文联，那里已是一片热闹氛围，她这里刚下车，老远就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忙忙上前和认识的几位握了手，聊笑着把行李装在车上，就见一行人来到队伍前，是文职的领导们。都道了安问了好，启动仪式便开始了，首先讲话的是文联书记，内容大概如下——
　　这次采风是省作协组织的一次大型活动，为使你们亲身感受中国工农红军在万里长征中的艰苦历程和卓绝的革命伟绩，领会和弘扬伟大的长征精神，全面继承党在八五年革命建设事业和改革开放事业中形成的优良传统。同时，为繁荣我省文艺创作事业，提供难得的体验机会，让你们亲身感受长征沿途发生的巨大变化。这次采风活动从哈达铺开始，经过腊子口、俄界、松潘草地、界石，最后到达会宁。同时，省作协组织的这次本省作家重走长征路，还是全国作家感悟长征体验西部重要活动的辅助行动。因此省委宣传部、省文联都很重视，专门挑选了我省著名的小说家、诗人、散文家，还吸收了部分优秀的文学评论家和文学编辑参加，年龄结构也考虑到了老中青相结合，也就是说，你们代表着我省目前的文艺创作阵容，希望你们不负众望，在新的长征路上，积累素材，创作出更多弘扬主旋律的作品……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一行人正豪情壮志地准备上路，手机突然响了，是贾达坤。看到贾达坤的号码，她的眉头不由一紧，心头掠过一丝不快。好像这个人已经让她绝望透顶，再也掀不起丝毫的热情，哪怕是对待他的一个电话。但她还是强迫自己按了绿键，却是没有急着说话，就见那边扬声大气地说：“小周，你现在能不能回来一趟？有个文件找不到，急着用呢。”
　　“什么文件？”她冷冷地问。
　　“哦，就是就是……”那边就是了半天，却到底没有就是出个行行道道。
　　“哦实在对不起主席，正准备上车呢？”她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哦，那你去吧，回来再说。”那边说。
　　“一切回来再说。”那边又说。
　　一个警钟仿佛迎头撞来！心情随之沉了下来，哼，这个人，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其实要辞一个人太简单了，根本无需什么理由，唉，也不觉得累，算了，随他去吧。她带着这份清醒的隐痛，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踏上了漫漫征程。但与此同时，似乎新的困惑又摆在了眼前，毕竟同行的都是省内的大腕作家，而她只是一个新人，自惭形秽似的不踏实，还好，随着日程的一步步进入，这种顾虑不知不觉消失了。
　　“哎呀，雪琪老师，终于见到你了！”
　　“你可是我们女人中的骄傲！”
　　“签个名好吗？”
　　文县的研讨会刚结束，她就被一群文学青年围起来。这样的场面是她预料不及的，激动是有点激动，可到底有点茫然不知所措，手下只机械地划着自己的名字，眼睛却不敢抬起来看人，心想自己莫过写了两部小说，哪里受得起这么高的荣耀呢，呵呵，权当是场面上的应酬罢了，但后来，她就不那么认为了，事实上，人家们不但对她的书记忆犹新，而且通过专题片早就认识了她这个人。
　　哦，原来我也是有读者的！
　　尤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更让她能体现出一个人真正的价值，也就是说，对她的评价至少在她们心里是真诚的。
　　“这是你们界石人。”又一次饭桌上作协主席这样介绍她。
　　她担心家乡文联的人不认识自己，反倒落个尴尬，只管吓得往后缩去。谁知人家们笑容是那样坦然，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是那样欣慰，然后说起了她的家族，竟是比自己都清楚呢。这是一种温暖也是一种安慰，因为她从小离开家乡，家乡对她只是个概念，然而在人家们的眼里，她就是他们的骄傲，让她有种荣归故乡的亲切。也就是说，这次活动让她重新认识了自己，不再把创作只看成是个人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它是个体融入社会的一次见证，是她创作路上的一次导航。是在这种快乐的氛围中，时间哗然而过。只恍惚一下，又回到了原地，那是一个清新的凌晨。
　　进了家门甩掉鞋子，只想一头跌进梦里去，可脑里总感觉有根弦在动，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然入睡。临走前那个电话又直冲冲逼在耳边，便不得不稍稍修整一下，就匆匆向大厦奔去。
　　办公室的门开着，老远就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莫非真有什么事呢？便不由加快了步子。然后她看到了贾达坤眼里的一惊，似乎她的突然出现吓得他不轻，愣住了一样，随之忽地提高嗓门说：“嘿小周，正说你呢，不知这会儿到哪了，估计也得两三个月，怎么就回来了？”
　　“也就半个月时间。”她笑道。
　　“哦……怎么样，还好吧。”这才将话落在了实处。
　　“嗯，还行。”正要展开来说话，就见林主席起身道：“没事，我先走了。”眼里有一丝隐情闪过。她就后悔怎没在门口听听再进来呢，便笑笑说：“早晨刚到，因为文件怕误事，就赶过来了。”
　　“什么文件？”贾达坤看她片刻，突然一怔，记起了什么似的，“哦，嗯，不急不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先休息两天吧。”说着话，一边背搭起手悠着步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