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醒来的时候四周是寂静的，这种寂静和脑子里存留的喧闹场面形成了显明的对比，使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记忆浮出水面。
　　她记得自己好像在一份合同书上签了字，之后开始和许多人握手，接着气氛就活跃起来了，灯光哗哗地直往身上喷射，然后话筒传到了她的手里，在一片寂静的等待中，她心如止水，悠扬开场，一字一句，稳若盘石，千字感言，款款落下，接着是雷鸣般的掌声，掌声过后音乐浮起，在轻柔的音乐声里，菜盘穿梭，酒杯摇曳，一个个笑容接撞而来，她被围在花海一般的笑脸里。那个时候她恍惚在梦中，又特怕是梦，就拒绝喝酒，想时刻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一副不卑不亢的笑容，然而最终还是有点飘了。但是，她知道那个时候不会被人嘲笑的。一个女人能混到这个份上，是有足够的理由醉的，而真正导致她喝多的原因，其实与合同上说的那事无关，与眼前的繁华无关。
　　是的，如果这事放在几年前，她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冷静，然而毕竟时过境迁，理想跌进现实里，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样子，更多的是疲惫是心力憔悴。尽管也觉得亢奋，但相对于心底的那份屈辱就显得轻飘了。或者说，在一个饱受苦难的人的身体中，温暖往往会像尖刀一样使苦难变得更为敏感。所以，在这样一个值得庆幸的日子里，她首先感到的是伤痛，仿佛那痛随着时光已不知不觉渗入血液，只要血一热，那痛自然就涌动起来了。
　　眼前，依然是无数的笑脸和酒杯。
　　那个时候，她应该有升腾起来的感觉，因为在许多时候，她看到贾达坤或者南正轩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升腾起来的，正是他们的那种气势，让她觉得自己面对他们的时候，其实应该立即化作一粒尘埃消失在空气里的，消失在世俗的视线中。是啊，我这样一个弱者，是不该来到这个强势圈子里混的。然而，我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像一棵树那样挺着，等着他们用高傲的眼神来砍伐呢？仿佛自己已经丧失了选择的力量，如果不是被砍倒，竟连倒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常常这样想。那个时候，眼前闪过许多熟悉而伤感的场景，那些场景中活跃着那些熟悉的身影，再后来，那个男人的脸就清晰地闪了一下，这一闪，亢奋就像美丽的雪花落进了泥水里，连一个过程都没有就消失了。可以感觉到的只有酸楚的潮湿，潮湿涌来，意识就软了，就觉得还是醉了得好，这样一泄劲，眼睛也花了，眼前一片模糊，就看见所有人的脸都变成了他的。
　　他冲自己笑着，明朗的笑容呀！
　　她盯着他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怕自己一走神，那笑容就没有了，就又回到从前去了。
　　其实，从前的许多时候，他的眼神还是很温柔的。
　　她分明不止一次地从他温柔的光芒中，领悟到了爱情的巨大力量，那力量借着目光传递过来，一直照向自己身体最深的部位，那儿也就跟着潮湿了，那潮湿的味道弥漫上来，使浑身的细胞都膨胀起来燃烧起来。
　　啊，好渴呀！她的喉咙在这个时候，就会滚出一些求救的声音，但她不敢让这种声音跑出来。因为在这样一个场面，她得像一个美丽的光环那样闪亮。所以，特怕别人因为自己的声音联想到什么，然而，她的身体是干渴的，喉咙都快要冒烟了，这种感觉只有想到他的时候才有。所以，就想喝点什么，就想让那种火辣辣的液体，把身体里的灼热蒸发掉，大不了一醉方休，结果真是醉了。
　　然后，她跟着意识恍恍惚惚进了一片林子，那里蝴蝶飞舞，泉水清澈，她沿着石块铺就的小路，花蝴蝶一样在丛中飞舞，跟童话里的小公主一样美丽轻盈。后来她好像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恍惚一下，醒了，哦，这是哪里？当意识在迷茫中急切搜索的时候，她听到了满耳的声音，看到了满目的人影，那情景，正是醉卧青石上，落花半被埋，但她不是史湘云，这里也不是大观园，她分明是睡在宾馆的床上，哦，天哪，我是怎样从大厅来到宾馆的啊，她努力回想着那个过程，但那个过程完全断路了，她看到的只是洁白的屋顶，一屋子的笑脸，笑声，正努力想坐起来，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女人，热情地奔床边过来只为抢个镜头，哦，天哪，这副醉态怎敢合影啊，不不不，她虚弱地说，但这已经由不了她自己，在这样一个热闹的气氛里，她似乎没有力量拒绝别人的善良，便靠着仅存的一点力量，挣扎着半坐起来，歪着身子冲镜头勉强笑了一下，看着那女人欢喜地离开后，正要将微笑转向其他人，不成想眼前蓦然悬起了一堆金星，只觉胸口波涛涌来，便再也顾及不了什么，一把掀开被子冲进了洗手间，一阵哗哗声过后，外面安静了下来。
　　重新回到床边的时候她似乎清醒了许多，看见沙沙正在收拾残局，怨她不该在这种情况下让人进房间？沙沙一副无辜的样子，都那么崇拜你的，也不好挡啊。就不怕丢人啊？前怕狼后怕虎的做什么。唉，跟你说也说不清，心下真是后悔得很，怎么就醉了啊！她双手捂着前额，努力回想宴会中的细节，先是别人敬酒，后是自己敬酒，一圈下来了，似乎还拍了照，可后来呢，后来的事情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这让她十分后怕，哦天哪，我是怎么回来的？是被人扶回来的吗？还是……她不敢往下想，也无心去问。一直一来，她的酒量很好，从来没有醉过。一般情况下酒到七成，便是再也不会多喝一点的，可这一次……哦天哪，女人喝醉，那将是多么有失大雅的事情啊，何况在大众场合，哦，天哪，她把自己恨得要死，又埋怨了沙沙几句，沙沙自是不服气，百般开脱。两人正扯不清理还乱，突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知道是来请吃饭的，沙沙看她一眼，她被子一蒙睡了，隐约听到沙沙在门口堵了半天，才将来人打发走了。然后是沙沙跌进沙发里的叹息，唉，这下满意了吧，要我说，人家真诚邀请，你倒好，装什么清高呢。她懒得去理，心下乱草飞长，几乎淹了沙沙的身影，这让她为之一震，哦，不不不，不会的，她努力重拾自己的明朗坐起来说，不是清高，是真没那个心情去应酬。心情心情，整天就是个心情！沙沙话到这里，突然哎呀一声从沙发里弹了起来，像要躲开什么似的，推着双手迭迭后退着摇头，得了吧姑奶奶，千万别再给我提什么南正轩不南正轩了。不提不提，谁又准备给你提来着，她自知没趣便倒头睡了，竟是一夜无话。
　　此刻，她静静地望着屋顶，那里苍白得一如既往，昨日的光彩已经像水一样流逝了，重新感到的仍然是空落，仿佛日子一如既往地让人窒息。她特恨自己干吗要醒过来，其实永远这样沉睡下去挺好的，像大山永远沉睡在小河旁边，任小河怎样绕着山转，山毅然是山的姿态。是啊，山毅然是山的姿态。她突然有点难过，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吸了下鼻子，接着一道冰冷的抚摸顺着眼角滚进了耳朵里，就见沙沙提着早饭进来，见她醒了催着快起，一边东西往桌上一放，上前拉开了窗帘，“琪你说，这剧往出一播，该是个啥心情？”半天不见回应，这才将目光落到她脸上，“咦，哭了，激动得吧？”
　　“激动什么？”她懦弱地问。
　　“别的不说，这么一笔钱呢，要我说……”
　　“你就知道钱钱钱。”
　　“哎，我就搞不清了，钱跟你有仇啊！”
　　“沙沙你说，我是个讨厌的女人吗？”
　　“得得得，又来了，怎跟祥林嫂一样了。”
　　“他说他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爱的，我到底是什么人？”
　　“要我说，你在跟自己较劲啊。”
　　“他怎么能这样漠视一个呢？这证明我在他眼里轻，我仇视这种轻，凭什么？”
　　“对，凭什么！沙沙无奈地摇摇头，将摆好的饭菜推到一边，坐在那里呆了半天说，一边退到沙发里开始翻手机，然后一只手很优雅地贴在耳朵上，脚尖轻轻晃着，使得整个身体像柳条荡漾在春风里。忽然见她坐直了身子，“哦，南处长吗，我是廖沙沙啊……对对对，正大书局的，咱们见过的，是这，今天我生日，想请几位朋友坐坐……好的好的，下班了我去接你，不见不散啊。”然后，啪地合了手机，目光不屑地扫过来说：“好歹你得解脱出来，要不，我看你会毁了自己，要我说，你得走近他，看清他才行。”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地跳起来，下床拥了拥自己的女友，之后胡乱咬了两口饼子，立即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虽然，宾馆和家是在同一座城市里，但路上至少得用去一点时间，算算看，离中午吃饭仅仅不到三个小时了，她得回去准备一下才好啊。
　　“快快快，走了。”
　　“哦沙沙，我还得做面膜做头发。”
　　“哦，对了沙沙，你说我该穿哪身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