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节日的气氛虽然还没有完全退净，但机关单位已经上班了。人们通过短短几天的修整之后，又要投入到新一年的忙碌中去了。于是，在大年初六的早晨，她无例外地拖起还未完全苏醒的懒散，有一搭没一搭地朝西楼那边走去。
　　公勤车还没有来，就躲向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像一棵埋在残雪里的草，唯恐人看到似的。怎么回事啊，手续还没有移交呢，感觉似乎已经低了半截。直到老高过来聊了一会儿后，知道人家并不知道自己将要离开的事，情绪这才稍稍平稳了些。其实在跟老高说话的时候，她的注意力是集中在巷口的，看到那个男人的瞬间，才赶紧将目光收回来放在老高的夹克上，一边拉着他的胳臂上下打量着说，红色挺提神，名牌吧。也不知人家回答了什么，就见南正轩一路招呼着过来，目光停在她的脸上，那是一道久违的阳光。
　　她很想问候他一声，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不过看得出他倒并不介意这个。
　　事实上，在他目光扫向自己的时候，她似乎感觉到了某种默契，好似她与他之间，只有心与心的贴近，而无需语言在场面上的累赘，意识到这一点，她把目光飘向远方，心里腾起一丝欣慰一丝悲伤。
　　欣慰的是，他毕竟没有把她等同于一般人，悲伤的是，他依然把她等同于一般人。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她不再提要走的话，看来这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是啊，一切依然如故，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想，可是就在不久前，她竟然那样的悲凉，认为一切都无法挽回，想起春节前发生的一幕，心里不免一阵难过，但同时也是欣慰的，不然，可能就没理由再呆下去了。可是现在，谁还能进来赶自己走不成。她突然十分肯定地认为，在这样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没人会自讨没趣，捧着一脸的微笑不要，非要挺出一份僵硬，谈什么离不离开的问题。更何况，他刚才看自己的那个眼神，似乎已经给了她一种暗示：一切都没有发生。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把她要走的话当真，不过小女人的矫揉造作而已，而他，一个多么成熟的男人，怎么会看不透这点伎俩呢，哼哼，该干什么照干什么吧，正这样暗自揣测着拖地，忽听楼道一阵喧哗，里面有郑局长的声音，知道是局领导看望大家来了，便赶紧往角落里缩去，毕竟自己不是局里的人，碰在面前多尴尬啊！
　　“雪琪啊！过年没有回家？”不成想，郑局长已经迈步进来朗声笑道。
　　“没有局长，过年好！”她忙放下拖把迎上前去回应。
　　“好好好。”郑局长转着走了两步，引得所有目光都落在了她这里。
　　哎呀，突然被那么多人看着，心情就是不一样啊，那感觉好似一棵孤独的小草终于见到阳光！可是在过去的日子里，每逢大小节日，无论贾达坤还是南正轩，谁能想到这里还有一颗小草呢。在她这样暗自感慨的时候，郑局长目光从书柜那里扫了一圈回来，然后很深地看了她一眼，一边说笑着朝对面姚欣悦办公室走去，给了她一个意犹未尽的背影，一下子就把她定格在了那里，直到他被一干人簇拥着离开之后，她的眼前还是他临出门时的那个眼神，似乎在提醒着自己什么，可是，是什么呢？她一头水雾地呆立在地上，目光无意识地扫向那个书柜，哦，书，怎么就忘了呢。想到团拜晚宴上的情景，她决定尽快把书送到他那里去。有了这个打算，心里敞亮了许多。但又很快发愁起来，不知道怎么实施才好。晚上想着很简单的事，到第二天就难得不得不放弃。是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怎么可能堂而皇之的去找局长呢。她当然清楚像她这样的文人在机关人眼里的位置，还想拿本书在这里炫耀呢，不要说让口水淹死，就是用眼睛也会把你夹死的。为这事她很苦恼，装着聊天去找冷秋梅，转着圈子最后落在书的话题上，希望她在给局长送文件时带进去，放在他的桌上就可以了。那怎么行呢，还是亲自送去得好，冷秋梅嘴角滑过一丝冷笑说。
　　哦，那算了，她有点失落地回到办公室，一个人在地上走来走去，想想也对，又不是不认识，又不是远得走不到。怎么说也应该亲自送的，这是最起码的礼节啊，当然把这事放在平常什么地方，倒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可这是机关啊，平白的放本书在局长办公室，不知又会引起人家怎么的质疑？是的，要送就应该大大方方送，谈笑间说上请批评之类的话也就完事了，可就是怕啊！因为她十分清楚，谈笑风生也是需要资本的，自己具不具备那样的底气？不不不，还是先电话联系一下吧，看人家方便不方便见呢，又觉着不妥，送书就送书吧，又不是多大的事，搞得这么复杂干什么？这样乱想着下到三楼瞄了几次，都没有勇气走过去。又想不送也罢，谁还能逼着你去送，就把书丢进抽屉里，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可几天过去了，什么事也干不了，总觉得有个事悬在脑里。想想局长在团拜晚宴上的笑容，就又开始在楼梯上穿梭，给杨淑珍碰见几次，停住手里的活笑着问她，上来下去的干什么？
　　“哦减肥呢，杨姐。”她虚弱地说。
　　“又不肥，减什么。”
　　“哦头痛。”
　　“头痛？跳跳就不痛了。”
　　“哦杨姐，是这样，有点事想找局长，不知在不在办公室？”看来瞒是瞒不过去就说。
　　“是这，我给你看看去。”杨淑珍说完，推着拖把走了，一会儿过来说：“在，南处长也在呢。”
　　“啊！”她吓出一头冷汗，想着亏得没仓促行事，要不就尴尬了。
　　“那就算了，不方便的。”
　　“是这，我给你留意着，没人了叫你。”
　　嘿，发愁了几天的事，忽一下觉得轻松多了，像一团乌云给风吹走了似的。可是，如果杨淑珍是局里的人，会这样热情地帮我吗？正坐在那里胡想，一杯水还没喝下去，杨淑珍就上来了，“小周快去，这会儿没人。”
　　她立即拿了提前准备好的书，用报纸一裹跑下三楼。冷秋梅办公室的门开着，也没敢朝里边望，不知道她看到了没有，要是看到了，会怎么想呢？她有点心虚地快步走过，在原本开着的门上敲了两下，不等里面的回话就进去了。
　　郑局长在办公室深处抬起了头，随之接过书翻起来，在他默不作声翻书的时候，她紧张得快要死了，因为他的脸上没有了那惯有的笑容，心下思量，莫非领导都是这样，在哪种场合用那种笑容，都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又想，是不是感觉错了，人家只不过随便说说，自己却在这里自作多情，便不等他抬头就慌忙出来了。
　　走在楼道这才双手捂胸松了口气，唉，就当自己给自己一个交替吧。
　　这里刚拐过弯准备按电梯的时候，忽听郑局长在那头喊呢，忙应声回去。看脸色，已经不像刚才那么严肃，这才放心了些，就见郑局长指头一点，示意她坐。
　　“站着就行。”她说。
　　郑局长手心朝下压了压。
　　她就坐下了。
　　“还真不简单，已经是第二部了。”郑局长看她一眼接着说：“我想局里最近要出一套丛书，如果你本人愿意，可以找找常波，南正轩，耿野他们。”话到这里他突然打住了，之后不动神色地看着她。
　　“局长，我愿意，我怎么能不愿意呢。”她立即想到先进办的那件事马上说。
　　“那，他们几个你都熟吧？”郑局长仰身靠在椅背上。
　　“熟的。”她说。
　　“下去尽快找他们，看怎么个做法。”郑局长点点头接着说。
　　告辞出来，轻飘飘回到办公室，她半天也没有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想着郑局长那么和蔼的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逼得在楼梯上徘徊了几天呢，看来别人吓自己是假的，自己吓自己才是真的。哈，这下好了，她可以进入一个全新的领域，做梦也没有想到啊，蕊饼就这样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哈哈，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别的不说，这样以来，必是将丢在论文集那里的自尊找了回来。
　　唉，想到那本论文集，心里立即充满了愤怒的扫兴。那是去年年底的事，当时为了给上面报下年工作计划，贾达坤征求她有什么想法，就顺口说要不出一本论文集吧，每年那样收会费，得给理事单位一个交待，得干些实事才行。贾达坤采纳了她的建议，立即召集主席办公会，商量成立编委会。小周也算一个吧，影响很大的，放在这里都埋没了，会上集团张总说。正是，再说好多具体事还得她做呢，宋社长接着说。谁知贾达坤竟然嘿了一声说，还是算了，她有她要做的事，再说她的名字都放上去，我的名字该往哪里放呢，别人的名字又该往哪里放。他的这个态度，她并不吃惊，有了印鉴的事放在那里，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想着也就一本论文集，莫过一两千册的印数，大海里的一滴水都不是，难道还能改变谁的命运不成，便一笑了之，可心里到底打了一个死结。这下总算可以争口气了，想想当贾达坤看到自己的名字印到局重点图书里，心里会是怎样一个想法呢？重要的是还能为待遇的事挽回一点面子，又能理所当然留在这栋楼上，这样的机会对她来说，可不仅仅只是一次机会啊！
　　她立即去找耿野。
　　“正好，人手正紧呢，既然是局长的意思，完了我给编委们打声招呼就行了。”
　　有了耿野这样的承诺，按说她应该放心了，可总觉得南正轩那里还得亲自去说，又怕说出来反倒坏事。这样犹豫了几天，还是拿不定注意，就去讨教姚欣悦。
　　“要的，一定要的，如果郑局长能提到南处长那里更好，只是郑局长事多，怕是记不住这样的小事，还得你主动些，你去吧，现在就去。”姚欣悦说。
　　南正轩正在电脑前欣赏照片，先是一愣，然后望着她问什么时候的事？眼神是冰冷的，语气也是冰冷的，这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别的不说，就凭他那样城俯深的一个人，对局长已经定的事，不过一个顺水人情罢了，但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情，那么，那更深层的意思在哪里？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只是处于一种本能，想要挽回什么似的回答他，“哦，十五前后吧。”她的语气特别虔诚，仿佛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
　　“知道了。”南正轩沉默许久才说。
　　“处长你放心，我不会影响这里工作的。”她赶紧说。
　　“行吧。”他的目光飘向一片茫然。
　　“只是，这事先别告诉主席好吗？”她小心翼翼地说。
　　南正轩再次把目光放在她的脸上，许久之后犹豫着点了点头。然而，这事一阵风似地传遍了全局，突然之间认识她的人多了，有事没事进办公室的人也多了，言语间满是跳动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