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两封信

　　太阳都爬一竿子高了，石榴钻在被窝里仍在睡懒觉，非得等小姐们都醒了，吵吵闹闹的搅得她不能再睡了，她才会慢慢腾腾地爬起来，这样的情况已经连续几天了。
　　这几天一直是丁梅自己蹬车去买菜，丁梅想，这孩子，这些天她怎么了？
　　而云花起得却比平时早多了，几乎看不到她在宿舍里呆，石榴不起床，云花替她拖地，干活。因为云花这些天挣钱了，她高兴，觉得这家饭店她来对了，她想一直在这儿干下去。一边拖着地，云花一边想石榴，傻妮子脑子不开窍，正跟她吵吵着要回家呢，做嫂子的关心她，不想叫她走。
　　这时，邮递员送来两封信。
　　丁梅接过信一看，两封信都是寄给石榴的。一封来自陕西某中学，是石榴弟弟寄来的，另一封落款没地址，只注"内详"二字。粗心的丁梅从不操心别人的私事，岂知邮票上的邮戳是明摆着的，后一封信来自河南蒿山，是她儿子丁小武寄来的。
　　丁梅冲着楼道口喊石榴下来拿信。石榴没下来，云花接过了信，跑着上楼给她送去了。
　　丁梅又想：这孩子，这几天她到底怎么啦？
　　怎么了只有嫂子知道，前两天石榴跟她吵了一架。石榴说：“我不在这儿干了，我要回家。”云花说：“放着钱不挣，回去你能干什么？”一句话就把石榴问住了，但干什么倒是没多想，最先想到的是父亲，石榴怕见父亲。但石榴仍说不想干了。云花吵她：“你以为人家这儿是旅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在外边找点事做容易啊，真不想干你走吧，离了你地球照样转！”叫走石榴却不动了，转口埋怨嫂子，说嫂子哄她，骗她过来的。这话叫云花更急眼，吵得更凶：“我骗你？吃饱饭没事我撑的，不是为你好我才不管你，好心叫你当驴肝肺了！”石榴不再出声，觉得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几天来钻在被窝里前思后想，怎么想也拿不定个主意。
　　如实讲，这些天来小姑娘就像是只受惊的小鹿，内心充满恐惧，她觉得这里的男人太坏了，简直不是人。那天那个一嘴大黄牙的人喊叫着到处找她，吓得她躲到窗户外边的阳台墙根下，一蹲两个多小时一动不敢动，一个人偷偷地哭。石榴彻底清楚了嫂子在外边挣钱的秘密了，以前羡慕她，现在鄙视她了，跟她们这些人混在一起，石榴觉着脸红。想到初来时那种单纯的想法，她有一种被骗的感觉，假如一开始嫂子跟她说实话，她是决不会跟她跑过来的。又想到了那个赵五奎，这人算个啥东西呀，几张肮脏的票子就想换她的清白，做梦去吧！
　　而环境就是这样，天天如此，日复一日。
　　石榴不敢再想下去，太可怕了。
　　无心在这里混下去了，懒得动，起床很晚，目光游离，眼角眉梢全是愁。是走是留，走又往哪儿走，留又怎么办？为此真把小姑娘给愁死了。
　　正在被窝里左思右想，忽听云花在外面喊叫着闯进来了，弟弟来信了。石榴一跃而起，将信从嫂子手里一把抢过去，弟弟秀丽的笔迹一眼就被她认出来了。再看另一封，她皱皱眉，觉得陌生，不知是谁的。急切地先拆开了弟弟的信，弟弟现在怎样了呢？
　　弟弟在信中写道：
　　一别数月，姐姐，你还好吗？我很想念你。
　　寄来的钱收到了，勿念。姐姐，你打工一定很辛苦吧，请您千万保重身体。最近一次考试的成绩公布了，姐姐，你知道吗？我又考了全班第一，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姐姐，你一定感到高兴吧。
　　石榴顿时觉得鼻翼发酸，眼圈红了，盈盈的泪光在眼眶内打转。她读不下去了，将信纸捂在胸口，心里呼唤着：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好弟弟。
　　记忆，似乎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满山遍野的庄稼，弯弯曲曲的山路，一对少年，背着书包，在田野间蹦蹦跳跳的走来，扎小辫子的便是石榴，平头男孩是她的弟弟。姐弟俩放学了，翻过岭，绕过坡，去接在地里干活的妈妈。
　　远远的，姐弟俩听见妈妈在唱歌：
　　下田就把歌来唱
　　不唱山歌心头痒
　　莫说都是口水话
　　撒在田里变米粮
　　妈妈在地里刨土豆，姐弟俩欢叫着奔过去，妈妈迎着她的孩子笑。石榴把书包塞给弟弟，帮妈妈往筐里拾土豆。拾满了筐，姐姐要往家里背。弟弟说：“姐，我来背。”姐姐看着弟弟笑：“想逞能是不是？来，试一试吧。”满筐的土豆，压得弟弟爬不起来。只好让姐姐来背，姐姐也背不动。弟弟拿来一把铁锹，姐弟俩用锹把抬着土豆回家了。
　　山野间，夕阳西下，景色迷人，山雀在田间鸣叫。
　　石榴唱起了歌，弟弟也随着姐姐唱起来：
　　小呀么小二郎
　　背着那书包上学堂
　　妈妈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孩子，欣慰地笑了。
　　石榴想，要是妈妈在世该多好啊。
　　妈妈是患食道癌去世的，更确切一点说，妈妈是被贫穷扼杀的。如果有钱，妈妈决不会过早地被病魔夺去生命。病变的早期诊断，妈妈知道如果不及时医治的后果，但她将病情隐瞒住了。她想，她必须去种田，喂猪，她得养家，供孩子读书，上学。这样，死亡就向她一步步逼近了。
　　生命弥留之际，妈妈神志已处于昏迷状态，醒来后她拉住女儿的手，断断续续只说了一句话，就再没有醒来。这名话，石榴永远铭记心间。
　　妈妈说：“妈走了，你要照顾好弟弟，叫他上，上学……”
　　女儿失声痛哭。妈妈闭上了眼睛。
　　现在，石榴可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了：妈妈，你安息吧，弟弟有出息了，女儿也能打工挣钱了。
　　石榴展开信，又继续看下去：
　　姐姐，我想报考中国科技大学，那是全国重点理科高等学府，郭沫若曾任过第一任校长呢。科技兴国，时不我待。姐姐，我要为这一目标而奋斗。姐姐，请你相信我，弟弟一定会考上这所大学的，到了那一天，你一定要来送我呀。
　　石榴又哭了，仿佛又看到了弟弟的影子：在蚊蝇狂舞的夏天，弟弟摇着一把破扇子，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书，困了，用凉水冲头，又继续看下去；冬天，别人都睡了，弟弟的被窝里却灯光闪亮，弟弟在被窝里借手电筒的光亮看书学习。这个可爱又调皮的小家伙，石榴想着，不由得转哭为笑了。
　　弟弟在信里接着写道：
　　姐姐，有件事实在不想给你说，我去买了几本辅导教材，你邮来的钱除了交学费，基本用光了。如果你手头宽裕的话，能再给我寄些来吗？如果没有就算啦，我去想办法解决。姐姐，你休息吧，我又要去上课了。
　　祝姐姐快乐，工作顺利。
　　刚才还在为去留的问题而发愁，即刻便全部丢到了脑后，什么也顾不上去想了，必须立刻给弟弟寄钱去。而兜里兜外搜了个遍，只找到几块钱。所有的钱都给弟弟寄走了，当月的工钱又没到期。几乎毫不犹豫，石榴张口便往嫂子借。似乎一下子抓住了理，云花冷笑两声，借机要出出气，阴阳怪气的说：“你不是要走吗？钱多得你都不想挣了，怎么还用借钱呢？”石榴再不敢顶嘴，求她说：“哎呀你别说了行吗？算我求求你还不行？等我发了工钱就还你。照着石榴的脑门，云花用手指使劲地点，再不说什么了。石榴借了钱，一刻没停便往邮局跑去了。
　　路上石榴想起了另一封信，一边走一边就要拆开看。
　　“内详”二字，让石榴觉得好奇，像是里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石榴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封口，抽出了信纸，信纸上鲜红的眉题让石榴的心咯噔一下颤抖起来：嵩山少林武术学校。再看信的落款，果然是猜想中的那三个字：丁小武。
　　石榴顿时便有了一种预感，但又怕这种预感会变成现实，所以想看信又不敢看，越不敢看就越想看，一急，什么也不想它了，展开信纸看起来。这一看不要紧，姑娘的心差点要跳出来了，果不出她所料，丁小武在信中公开向她求爱了：
　　石榴小妹：
　　您好，此时，我正借着嵩山明亮的月光给你写信，你的甜美的笑脸就浮现在我的面前，犹如你在我的身边。
　　开篇只这么两句，就把石榴的心抓住了，她捂住扑通扑通跳动的胸口，竟然忘了急着去邮局寄钱的事。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才接着看下去：
　　自从上次见到你，又匆匆分别，我也不知为什么，回来后总是想你，常在梦里见到你。思来想去，有一句话，我不能不对你说了，我不能再隐瞒了，否则，我既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不管你能否接受，我要说：我爱你，我是真心爱上你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表白，想了又想，就斗胆给你写了这封信。神灵保佑我们，愿你能听到我的心声，我在期盼着你的回音。
　　看着，石榴不由得流泪了，她无法再读下去，就躲到一个背静的地方，闭住眼，任由泪水流个够，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了，也不知该想什么了。
　　停了好久好久，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后，石榴才又想知道丁小武还会说什么，就接着看下去：
　　忘不了我们在一起包饺子，忘不了你给我洗衣服，更难忘那天我们游梨花台时猜诗、看风筝，还去拜佛许愿，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许的什么愿。平时我舞枪弄棒，没想到自从见了你，才知道了什么叫思念，什么是儿女情长。每当想你的时候，我就跑到附近的山上，望着天空默诵苏东坡的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多么希望明亮的圆月会升起来，你会看见，我也会看见。
　　丁小武的倾诉，突然让石榴想到了她自己，正像丁小武忘不了她一样，丁小武走之后，石榴也并没忘记他。石榴也曾想过他，思念过他，梦见过他，只是想了一段后，后来石榴就不想了。想有何用呢？自作多情罢了，石榴这样认为。该她想的应该是弟弟，所以，当务之急该做的，是挣钱。谈情说爱？石榴认为她还没有这个资格。当务之急的事做不好，怎能再去胡思乱想呢？如此这般，最最美好的情感，被小姑娘当作胡思乱想给扼杀在了萌芽中。然而胡思乱想的念头却异常顽固，压下去了，又时不时的会冒出来。冒出来后，石榴又会把它给压下去。这样反反复复不知进行了多少回，结果总是只要想到弟弟在上学，想到钱，姑娘的心才会慢慢的静下来。
　　丁小武的这一封信，把石榴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又给彻底打乱了。石榴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中，她不知道她到底应该怎么办，一边流泪，一边抱怨丁小武，为什么，为什么你又来打搅我？
　　石榴将头深深地埋进双手里，低低地哭泣了。
　　片刻后，石榴抬起头，信还没看完，她又看下去：
　　石榴小妹，我曾给你说过，作为儿子，妈妈是我最牵挂的人。我妈争强好胜，总想干一番事业，这我不反对，但她的想法我认为太简单，所以我不放心，更让我惦记她。上次偶然遇到你，见到你在我妈身边做事，你那么勤快，那么能干，我妈不只一次对我夸奖过你呢，你不知我的心里有多高兴。在此，我要向你道一声：谢谢你，真诚地感谢你。我想，如果你能永远陪在我妈身边，那该多好啊。如果真能这样，那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妈不容易，辛苦半辈子了，还这样忙碌，我拦不住她，作为她唯一的儿子，又不能留在她身边，帮不了她，这让我很为难。现在，我遇到了你，石榴小妹，但愿在我妈孤独的时候，你能陪她说句话；在她有难的时候，能帮她一把，那我就放心了。再次向你表示感谢，石榴小妹，有你在我妈身边，我真的放心了。
　　此时，说不清一种什么东西，让石榴低垂的头抬起来了，然后望着远方久久不动。她在想：应该继续干下去，对，必须干下去。其实看了弟弟的信之后她已经有了这个想法，只不过看了丁小武的信之后，使她的这一想法又更加坚定了。
　　顿时，纠缠姑娘的所有伤感，犹豫，及困惑等一道道难题，突然间全都迎刃而解了。石榴暗自承诺，并对天发誓：小武你放心，有我在，你妈身边就有儿子在，石榴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第二天天刚一发亮，石榴便起床了。起来后也顾不上去洗一把脸，就下楼开始干活了，抹桌子，拖地，洗碗，倒垃圾，等到丁梅从楼上走下来，所看到的酒楼大厅，已像往常一样的干净整洁，有条有理。女老板甚感惊讶，这孩子，她今天又是怎么了。
　　云花真以为石榴不想干了，怕她偷着跑了，几天来一直操心她在干什么，却突然见她又这么卖命地干活，很是纳闷，就问：“怎么又来劲了，不想回家了？”
　　石榴说：“回家咋挣钱，没钱咋还你呀。”又调皮的扮一鬼脸，逗笑道：“借你的钱你要免还，那我就回去，行不行吧？”说罢冲嫂子嘻嘻一笑，没等云花反应过来，就见石榴蹦跳着跑了出去，撵着老板上街买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