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柔柔青草地

　　德仁望着潺潺流淌的溪水，拂动着柔软的水草，动情地对晓琴说：人和人相识、相知，不完全在于交往时间的长短。譬如，两个人虽然相处的时间很长，但都把一颗真诚的心儿掩盖，所以他们始终是形同路人般的陌生。有的人虽然交往时间很短，却能够敞开心扉，真诚相待，互相了解得快，感情升温得快，自然像是相处很久的老朋友了。
　　晓琴抓一把柔柔的青草，兴奋地说：哥哥，你后边说的这“有的人”大概是指咱俩吧？
　　不一定。
　　晓琴笑笑：哥哥，你就说是咱俩也没关系，朋友之间交往也需要培养感情的。那么，你再说说第二个问题吧。
　　现在新社会了，封建思想少得多了，看见青年男女在一起谈话，狗咬汽车，大惊小怪，认为人家一定是在谈情说爱，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可是社会上也有，咱们中间就有。
　　晓琴惊讶地长大了嘴巴：我和你中间也有这样的人？是你吧？
　　不是我，恰恰是你。
　　晓琴用细细的食指着自己的鼻子：是我？难道我有这么封建？
　　妹妹，你想一想，咱们才交谈了一个钟头，你就肯定我想和你谈情说爱了，这不是封建思想是什么？难道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呆在一起，就一定要谈情说爱吗？
　　晓琴尴尬地笑着：哎呀呀，哥哥好厉害，几句话就把妹妹装进去了。好，就算是我的封建思想在作怪吧，你再说说第三个问题。
　　妹妹，男女之间既可以有亲密的爱情，也可以有纯真的友情，不要认为男女相好就一定是爱情，看你对社会上这种片面看法愤愤不平的样子，我可要讲真话了。
　　哥哥请讲。
　　你似乎觉得我想和你谈情说爱了，可你却不愿意和我谈情说爱，你怕浪费时间，浪费青春，怕影响学习，耽误前途，倒不如和我加深一下友情，发泄一下感情，岂不是两全其美。
　　晓琴撅起嘴巴：哥哥你坏，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两全其美？
　　德仁平静地：加深友情，发泄感情，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那么这个感情里面，都包含什么具体内容呢？
　　德仁如数家珍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人之常情。
　　请问哥哥，七情六欲里含不含爱情？
　　有……是有点爱情，不过爱情的含量是很轻微的，大概占到千分之一吧。
　　嘻嘻，哥哥，你这讲的就不是真话了，难道爱情在人的感情生活中，只占这么一丁点儿位置吗？
　　你说，能占到多少呢？
　　我说，在人的感情生活里，爱情至少占到百分之五十。
　　看看，我说你是两全其美，友情占百分之五十，爱情占百分之五十，你还说弄不明白，现在自己说出来了吧！
　　晓琴满面绯红：哥哥，你真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我心里的一点隐私，全让你套问出来了，哎呀呀，可真羞死人了。
　　晓琴双手捂住脸面，却从指缝中窥视着德仁。德仁听晓琴讲明了自己的感情内涵，也很激动，他不由自主地向晓琴靠近了一点，但是他很快地就控制住自己的冲动，他严肃地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此时，此地，此人，彼人，都不允许感情再向前发展一丝一毫啊。于是，他便打算把身体暗暗地挪回原来的位置……此时此刻，晓琴突然从脸上取下双手，使劲地摁住德仁的身子：哥哥，别动，你看看，你早就突破了友情的界限，进入爱情的区域了。现在，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此时，德仁也羞成大红脸，他趁晓琴放松警惕的时候，悄悄地挪回原来的位置：妹妹，你看，我还在友情的界限里呢！
　　于是，俩人嘻嘻地乐了……等到他们冷静下来的时候，德仁一脸严肃地说：妹妹，我是一个没有前途的人，我是一个不能谈情说爱的人，我怎忍心把自己的痛苦转嫁给别人呢？我们不要在爱情、友情的问题上纠缠了，我给你讲一讲我的人生体验吧。
　　晓琴也是一脸严肃的：哥哥，你的第一个人生体验，我已经知道了，这就是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遇事不光想自己，要多为别人着想，你说是也不是？
　　于是俩人会心地笑了……正在这时，高胜两口走了过来，一看俩人交谈得挺热乎，高胜说：女儿，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吧？现在该吃早饭了。
　　德仁、晓琴站了起来，晓琴笑笑：爸爸，你让组长哥哥给我谈人生体验，这人生体验要是一两个钟头能够说清楚的话，也不叫人生体验了。
　　红英说：宝贝女儿，你说多长时间可以说清楚呢？
　　晓琴笑笑：至少得谈一天一夜呢。
　　在一片笑声中，大家一块儿去吃早饭，——大礼拜只开两顿饭。吃了早饭，他们说说笑笑地顺着河边散步，晓琴说话了：爸妈，我们交谈，你们就不用参加了。听我的口令，立正，向后转，齐步走！
　　果然，高胜两口笑嘻嘻地转过身去，向前走去……看着高升胜两口服服帖帖地听从女儿指挥，德仁忍俊不禁。晓琴冲德仁喊道：哥哥，放严肃点，听我的口令，立正，向后转，齐步走！
　　德仁照样听从晓琴指挥，转过身，朝前走去，晓琴喊着一二一，一二一，和德仁一起向前走去，一直顺着小河拐过弯去，到了早晨谈话的地方，随着晓琴一声立定，两个人都爆发出一阵哈哈的笑声……俩人还按照早晨友情的格局，保持一定距离在柔软的草地上坐了。于是，德仁就把自己的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从小学、中学说到大学，从大学尚未毕业调出来去师大当了助教，说到肃反运动，从整风说到反右，从富县开荒、张村驿挖矿炼铁说到铜川修路，自然略去了那段刻骨铭心的恋爱故事。德仁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经历，说到一帆风顺时，踌躇满志；说到冤屈情节时，伤心落泪；说起劳教遥遥无期，前途未卜时，满腹惆怅。不过，他还是对晓琴坚定地表示：妹妹，我应该老老实实地告诉你，虽然我遭遇到巨大的挫折和不幸，但是我从来都没有丧失过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三年多的劳动教养，我没有一天是灰心丧气度过的。学生时我就读过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过当时我不能理解，生活怎么会欺骗我？生活为什么要欺骗我？但是，当我满腔热忱地提意见帮党整风时，一阵无情的棍棒打得我晕头转向，我被定成右派，送来劳教。这时，我再读普希金的诗歌，才理解了这首诗的深刻含义和无穷的魅力，我也从这首诗里汲取了力量和勇气：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晓琴加入进去，和德仁一起朗诵着。朗诵完毕，晓琴深有感触的：哥哥，我早就会背这首诗，可一直把它当作艺术品玩味的，直到今天才理解了它的深刻含义。
　　德仁接着讲下去：当我被定成右派，并在大会上批判时，我悲痛万分地哭诉着：你们不是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一个声音冷冷地回答道：那是指的好人，好人言者无罪；你们是右派，是坏人，右派言者有罪。天哪，难道我是天生的右派？是天生的坏人？如果我不提意见，我就不是右派、不是坏人了么？看来，一切都是由提意见引起的……
　　德仁说着，不由得悲从中来，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眼泪像决堤的河水，汩汩地奔涌出来……晓琴受到感染，也是泪眼朦胧，连忙掏出手绢，先替德仁擦着眼泪，德仁的泪水却不停地涌流出来，再也擦不干了……晓琴说：哥哥，你别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呜呜……
　　晓琴说着真的哭了起来，德仁这才慌了手脚，连忙劝说着：妹妹，你不敢哭，要是你爸你妈来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那时，我是有理说不清了。
　　晓琴听德仁这么一说，才止住了哭声。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粉嫩的脸蛋上还挂着泪珠，德仁一看，轻轻地赞美出声来：啊，好一朵带露芙蓉！
　　晓琴羞红了脸：哥哥，妹妹为你的伤心故事而哭泣，你不感谢我，倒拿这话来讽刺人。
　　德仁辩解着：这不是讽刺你，是赞美你，带露芙蓉是女人最美的形象。
　　晓琴撒娇的：哥哥，咱们不是说好了不谈情说爱的吗？你为什么还要拿这样调情的话来挑逗我呢？你这样一调情，一挑逗，我的一颗少女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德仁说：妹妹，对不起，我再也不说赞美你的话了，再也不说叫你伤心的事情了，过一会你的心情会平静下来的……
　　晓琴声音甜甜的：哥哥，人家需要你安慰一下嘛。哥哥，听我的命令，向我靠拢，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我……
　　德仁还在那儿稳稳地坐着，没有敢轻举妄动，正在这时，高胜两口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