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圆月照玉华

　　这是一个月圆之夜。因为听了李虎林讲的故事——其实社会百态都可以当作故事来听，不过老人的故事是一个让人心痛的悲剧罢了，——他的心情沉痛了好多天。
　　德仁和李虎林默默地坐在河边草地上，简直不敢再提老人的事了。德仁说：老李，本来我还想和你探讨许多问题，听了你讲的一些事情，我似乎有了醒悟。前几年反右开大会时，许多发言的人常常会引用这样一段话来批判我：右派分子都说自己是好心好意给党提意见的，谁能知道你是好心呢？还是恶意呢？譬如一个医生，只知道给病人开药方，把病人治死了他也不管，你还能说他是好心吗？其实，发言的人都避开了这样的问题：右派分子给党提意见，提的对了，你接受；提的不对了，可以作为参考。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为什么一定要说人家开的药方会把病人治死呢？为什么一定要说人家是仇恨党仇恨社会主义呢？为什么要把人家一棍子打死呢？
　　现在又提出大跃进、大炼钢铁、十年赶上英国，这肯定是出于好心，要办好事，让人民的生活富裕起来，让中国早日富强起来，可是当实践证明这样的做法没有效果、劳民伤财的时候，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地坚持干下去呢？
　　李虎林说：是啊，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德仁说：我想来想去，只能是这样几个原因：首先，领导坚持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一贯正确的，为了中国早日富强起来，就必须这样做，无论如何也不能更改的。其次，领导被假象蒙蔽了，被欺骗了，无法了解事实真相，即使到农村去视察，也未必能看到真实的情况。第三，听不得别人的反对意见，谁提意见就是反对党中央，就要打倒谁，因之就没有人敢提意见了，所以错误的做法就一直持续下去了。
　　李虎林紧紧地握住德仁的手：啊呀，组长，你真高明，你分析得太准确了，郁结在我心头的思想疙瘩终于解开了。
　　德仁苦笑了：社会弊病探讨清楚了，可是我们在这里接受劳动教养，就是有意见也没法去提，只要我们心里明白就行了。
　　李虎林叹了口气：唉，我还是弄不明白，
　　我们已经是解放了的新中国，为什么民主空气还这样淡薄，这真是一个社会悲剧，正像清朝龚自珍诗里所写的那样：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现在可真是万马齐喑了，右派分子变成了哑巴，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变成了哑巴，就连“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也变成了哑巴。
　　德仁说：老李，现在，这种万马齐喑的局面，正是反右、反右倾、压制批评带来的后果，其实也就扼杀了不少人才。这龚自珍虽然是清朝人，可看问题真有点现代观点呢。你看，他说要想改变万马齐喑这种令人悲哀的局面，就必须依靠风雷翻滚的社会变革，而要想推动社会变革，就需要大量有远见卓识的人才。我想，当初党中央开展整风运动的原意，正是想通过这样风雷翻腾的运动，听取群众的意见，集思广益，克服工作中的缺点，建设一个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生气蓬勃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可是当整风运动风雷翻滚般开展起来，群众的意见如滚滚浪涛般地涌现出来时，我们的领导竟然害怕起来，担忧起来，担心群众会翻了天。老李，你说这不是怪事情吗？哪有共产党害怕群众的呢？既然担心群众会翻天，就不要发动群众运动嘛！既然发动了群众运动，就应该相信群众，中国的老百姓是最通情达理的，是最听话的。咳，结果成了叶公好龙的笑谈，演变出一场反右的大悲剧，接着又是反右倾，这样一来，社会的发展进步反而要推迟好多年了。
　　李虎林说：组长，你的分析是对的，可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1956年10月发生了匈牙利流血事件，据说与知识分子参加的裴多菲俱乐部有关。所以，1957年，当整风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群众的鸣放势如狂涛巨浪一样奔涌而来的时候，中央领导没能够以宽阔的胸怀、伟大的气度对待群众的意见，却在担心千万别发展成“匈牙利事件”了。于是引蛇出洞，枪打出头鸟，成千上万的右派分子成了替罪羔羊，好端端的一场整风运动成了打击异己、扼杀人才的“阳谋”，这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也是一件奇耻大辱的事情。
　　德仁说：老李，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唉，这个话题太沉重了，咱们就谈到这儿吧……老李，说说你的家庭，也许心情还会舒畅一些。
　　李虎林抬头望望挂在天上银盘样的月亮，默默无语，却不由悲从中来：唉，组长，你不提说，我还不太想家，经过你的提醒，我现在更想家了。今天是月圆之夜，我却和妻子、儿女分居两地，不能团圆，你说这是不是一个悲剧？
　　德仁后悔不迭，自己真不应该在月圆之夜谈起不团圆的话题，使老李增添了许多忧愁和悲伤。老李却渐渐地冷静下来：组长，不怪你。既然谈起家庭，就说说我家的情况吧。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和我一起过活。儿子18岁，上高三，女儿15岁，上初三。老婆美丽贤惠，平日全凭她一人操持家务，我这一走，她的担子更重了。
　　母亲虽然年近七十，却耳不聋，眼不花，身板硬朗，这也是我感到放心的一点。母亲擅长女工，又手脚不闲，家里老小的单衣、棉衣早就准备得停停当当，合体可心，人人满意。这次我来劳教，母亲连夜给我缝制棉衣，灯光映照着母亲满头银发，她俯着身子专心地一针一针密密地缝着，我看得心酸，几次想扑上去搂住母亲喊声亲娘，硬是噙着眼泪忍住了，我第二天就要走了，我怕打搅母亲做活。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久久地难以入睡，疲惫不堪的老婆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我亲亲她，悄悄地说：母亲还在给我缝棉衣，你要向母亲学习，做一个好母亲哇。
　　老婆委屈的：我懂，我要做一个好母亲，还要做一个好儿媳。几次我要帮忙，妈不肯，她嫌我做的活儿不好，其实我知道她是在偏爱你，可怜天下父母心，唉！
　　我说：看着灯下一针一针缝制棉衣的母亲，我的眼前不断地跳动着孟郊的《游子吟》的诗句。
　　于是老婆和我一起轻轻地朗诵着：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朗诵到心酸处，我的眼泪如泉水般奔涌出来，老婆也是泪眼汪汪……接着我们便一同去看望母亲，母亲刚刚缝完最后一针，正低头用牙齿咬断了线头。听见动静，母亲取下老花镜放在桌子上，扭过头来，慈祥的目光就那么轻轻地一瞥，我心潮涌动，扑了过去，双膝跪倒在母亲面前，惊天动地般喊了一声“亲娘”，便珠泪涟涟……母亲却镇静地喊道：我的儿，快起来，莫哭，你又不是去上法场，何苦如此？再说，你娘身子骨结实着，能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我站了起来，嗫嚅着：娘，我就是想哭。
　　母亲说：想哭你就哭，哭完了你好好地去劳动。我记得你父亲经常爱说的一句话，人生在世，不走的路要走三回，这样的路你还是第一次走，可要做好长远的思想准备哇！儿啊，莫后悔，你给党中央写信没有错。认为正确的事情，你就去做，永远也不要后悔。我今天晚上熬眼累了，明天早晨不起床，你不用来向我告别，你自个儿安心上路去吧。今后，你媳妇的担子更重了，你要多多安慰她。
　　听着母亲一番钢板硬气、意味深长的话语，我好激动，泪珠儿在眼眶来滚来滚去，硬忍着没让它再掉下来。后来，我还是跪在母亲面前磕了头：娘，你多保重，孩儿就此告别。
　　我站起来，冲出房门，泪珠儿早已吧嗒吧嗒地落在了地上……回到屋里，我和老婆便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老婆早已哭得泪人儿似的：老李，我可没有娘那么坚强，不让我流泪是不行的，呜呜……
　　我吻着老婆的脸颊，吻干了她的眼泪，我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要照顾好母亲，管理好儿女，她一一地答应着。她吻吻我的嘴唇，却像少女般的娇羞，她说，老李啊，今后你的脾气也得改一改了，直肠子是会吃大亏的。
　　我固执地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这脾气恐怕永远也改不掉啦。
　　她竟然钻到我的怀里撒娇，老李，本来我还想让你再亲热一次的，你要是不改脾气，那我也就对不起了。
　　老婆说着别过身子生气去了，我连忙陪着不是说：老婆，媳妇，别生气，我一定改脾气，上级咋说我就咋干，绝对不提意见了。不管看见多么不公平的事情，不管遇到多么不合理的政策，我是一点点意见也不提了。我装瞎子，我装哑巴，我装聋子，我装傻子，我装瘸子，这样该行了吧？
　　老婆却噗嗤一声笑了，骗人，全是骗人的鬼话，我看你是胡同里跑马，拐不过弯了。其实劝你这样直肠子的人改脾气，就等于对牛弹琴。来吧，我不但不惩罚你，还要奖励你哩，嘻嘻……
　　李虎林渐渐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咳，组长，老夫老妻的，说这些事情，让你见笑了。其实，不说你也知道……唉！
　　圆月已经走到中天，四野一片银辉，德仁紧紧地握住李虎林的双手：对不起，老李，让你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