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老人的遗憾
作品名称:渭北上门女婿前传 作者:海上明月生 发布时间:2018-02-07 17:37:28 字数:3074
过了几天,德仁和李虎林又不约而同地来到河边,弯弯的峨眉月已经长成半个上弦月,早早地挂在中天,愈加光辉地朗照着田野、山脉、森林,隐蔽的秘密便愈加稀少了。
望着明朗的半个月亮,李虎林动情地:组长,这几天,我总是睡不安稳,想来想去,我还得和你交谈交谈。你看,明朗的月亮里面还有阴影,灿烂的太阳里面也有黑子,一个政党,一个社会,哪能没有缺点?《论语》里有这样的话:“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可是,现在成了这样的情况,自57年整风以来,听不得任何相反的意见,谁提意见就打倒谁,57年打倒的右派分子成千上万,59年打倒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也成千上万,现在确实没有人敢当面提意见了。
德仁尴尬地笑笑:可是,像我们这样有意见,有看法,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只能算作一种自由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李虎林冲动起来:我们能够当面说吗?谁听你的话呢?当面说不成,我才在背后说。背后说没有用,我还是要说;犯了自由主义,我也要说;即使把我送来劳教,我也要说。憋闷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我心里才好受些。组长,你把这些话都记录下来,是对是错,让后人去评说吧!只要是真理,泥沙总是掩盖不住它的光辉的。
德仁紧紧地握住李虎林的手:老李,你说吧,咱们是同病相怜,我也是满肚子委屈没处说啊!
李虎林说:夏收以后填写报表,公社小麦平均亩产285斤,我如实填写,书记坚决反对。他说你看看报纸,哪一个公社不是大放卫星?小麦亩产2000斤,3000斤,甚至上万斤的,到处都是,咱们报285斤多么丢人哪!我拗不过书记,人家最后亩产填了2000斤,在县上拔了红旗,得了奖状。书记指着挂在墙上的奖状,笑嘻嘻地对我说:老李啊,你真是书呆子,要是按照你的报表交上去,这一次非给咱们插上白旗不可。
望着书记洋洋得意的样子,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一年,公社由于报了高产量,引起国家的高征购,农民口粮极少,许多农民得了浮肿病,走不成路,气息奄奄……望着这些农民,我问心有愧,却爱莫能助哇。
对于大跃进,对于大炼钢铁,对于公社化,对于大办公共食堂,对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我不大理解,脑子里划了许多问号。可是没有人能够和我交谈,解开我思想上的疙瘩。于是,我开始寻找答案。我听说有一个村子的梁队长,干活特别卖力,得了浮肿病,躺在炕上不能下地干活了,我想去看看他。一天,我心事沉沉地走进这个村子,村里死一般的寂静,不见一个人影,学生上学去了,男女老少都上水利工地去了。我想,难道村里的人走完了,总有一些老弱病残不能上工的吧?有一家的头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走了进去,我问了一句:有人吗?没人回答。我大声地又问了一句:有人吗?才听见上房里有了男人的咳嗽声。我轻轻地推开上房门进去,炕上躺着一位50多岁的老汉,看见我进去,挣扎着想坐起来,我连忙按住了他:大哥,你是梁队长吧?你就躺着,咱们说几句话。
老人望望我,似乎有点惊慌的样子:哦,我姓梁,你是李社长吧?我认识你。老婆、儿子上工去了。因为我家里太穷,儿子二十好几的人了,到现在也没有成家。我……我浑身浮肿,乏困无力,实在没有力气上……上工哇。
我一阵心酸:大哥,我不是逼你上工的,我来看看你,想听听你对我们工作的意见。
老人冷漠的:农民嘛,天生下是当牛做马的,能有啥意见呢?
我仍然态度和蔼的:大哥,现在解放了,可不是给地主当牛做马啊!
老人说:我知道,解放了,人民当家做了主人,我们是给自己干活呢。可是,唉,咳,咳……
老人咳嗽起来,好久,好久,我想给他倒碗开水喝,却找不到热水瓶,屋子里连一张桌子也没有。我跑到厨房里,只好给他端来一碗冷水,老人喝了两口,有气无力的:李社长,本来我有顾虑,不想说什么,可是现在看起来,我是活了今天没明天的人了,有些话不说出来,恐怕再没有机会了。我们这里解放的早,我推着车子运送粮食,被评为支前模范。解放后,斗地主,闹土改,我也是最积极的。成立互助组以后,粮食打得多了,棉花收得多了,交了公粮,卖了购粮,家家有余粮,经济有收入,日子确实一天比一天好了,谁不伸出大拇指夸奖党的政策好。我当了几年互助组组长,亲身体验了富裕生活,有的人甚至在喊“互助组万岁”。可惜,好景不长,这几年社会发展太快,农村由初级社、高级社进入人民公社,农民手里的粮食却越来越少,钱也越来越少,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其实作为一个公社社长,我是了解实际情况的,不过我还是问了一句:这是为什么呢?
老人吃力地说着:为什么?公社化以后,不管什么都要农民负担,农民背着干粮兴修水利,农民背着干粮大炼钢铁,结果是水利工程没有实效,大炼钢铁白费油腊,浪费了劳力,耽误了农时,影响了庄稼的收种,少打了粮食。接着又是高报产量,多征购,农民的粮食少了再少。就在这时,又来了个大办公共食堂,互相竞赛,攀比,大吃大喝,放开肚皮吃,很快地吃光了粮食,后来只好吃面汤煮白菜了……
老人急促地喘着粗气:食堂虽然解散了,可是老百姓伤了元气,一时缓不上来。现在,农民一没有粮,二没有钱,干活的劲头却没有减,白天干,晚上干,小雨大干,大雨拼命干,可是农民毕竟是血肉之躯啊,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许多人都得了浮肿病。我就是因为营养不良,劳动过度,才得了多种疾病,只恐怕在这尘世上难以久站了。
老人说着,伤心之极,我安慰他:大哥,不要悲观,这种病是可以治好的,医院免费治疗。
老人叹了口气:唉,看病是不要钱的,可是病人太多,医院早就没有药品了。医生说,这种病光靠吃药治不好,关键要增加营养,可是我们现在连肚子也填不饱哇!
听了老人的话,我无话可说,只是沉默着。过了一会,老人虽然极度疲倦,却一脸严肃地说:我的一生也算没有白活,旧社会的苦难生活过了30多年,新社会的幸福生活也过了几年,我们现在苦战是为了建设共产主义,不是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吗?我艰苦奋斗了,就是死了也值得,遗憾的是没有亲眼看见共产主义,不知道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样子。上边常说公共食堂是共产主义的萌芽,人民公社是通向共产主义的桥梁,在两三年里就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李社长,你说说,共产主义究竟是什么样子?
面对着这样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我该怎样描绘共产主义美丽的蓝图呢?我应该说,到了共产主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我应该说,到了共产主义,社会高度进步,物资极大丰富,精神高度文明,城乡差别消除,人们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可是,我没有说这些,我只是亲切地说了几句:大哥,你放心,到了共产主义,农业机械化,庄稼产量高,活儿轻,生活好,人人能吃饱。农民也过星期天,逛公园,看电影,再也不要加班、苦战,再也没有浮肿病。大家和和美美,欢欢乐乐,再也没有仇恨,没有斗争,没有痛苦,没有忧愁,男女老少就像一家人一样亲亲热热,说说笑笑……
老人脸上露出了微笑,轻轻地说:只要后代幸福,那就好啊……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细,好像一根细丝一样在空气中慢慢地颤动着,直到后来便没有一点声息了……
我紧紧地握住老人的手,轻轻地唤着:大哥,大哥,你醒醒……
老人的眼睛紧紧地合上了,再也不会睁开了,再也无法看见这个他为之痛苦过幸福过奋斗过的美丽的世界了,老人的脸上还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他的眼睛里却挤出了最后一滴泪珠,他的手臂慢慢地垂了下去……
我仍然握着老人带有体温的手,这是一双宽大厚实、布满老茧的手,这是一双握过老镢和我们一起战天斗地的手,可是现在他却永远地离开我们远去了……望着他那永不消失的微笑,我的眼泪便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后来,我满怀激情地给党中央写了一封信件,说明了我对大跃进、对大办人民公社的看法,听说信件被县上扣押了,后来我就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