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干萝卜缨子
作品名称:渭北上门女婿前传 作者:海上明月生 发布时间:2018-02-07 11:15:44 字数:3139
跟李虎林谈话以后,德仁心上就像压着一块石头,心情沉重了好几天。他的脑海里乱鼓咚咚的,横的竖的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却清理不出一个答案来。晚上,小组会结束以后,德仁悄悄地来到河边,一弯峨眉月静静地挂在西天,把银辉洒满大地,虽是炎夏六月,玉华山里仍是十分凉爽。德仁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望着闪烁着月光的黑黢黢的河水发呆……忽然,一个声音在耳旁响起:组长,你好悠闲啊!
德仁知道是李虎林,连忙说道:老李,快坐下,我正有些问题要请教你呢。
李虎林挨着德仁在草地上坐了,却王顾左右而言他:哎呀,组长,我到这里劳教,真的享了福了。我干的活儿不重,一月45斤粮食,吃得饱饱的。可在家里,就享受不到这么好的待遇了,一月30斤粮食,还要节约2斤支援世界革命。大人饿了,可以默默地忍受,小孩子就不干了,肚子饿了嗷嗷直叫,没法子,只好捋了大人的口分给孩子吃,大人的肚子经常咕咕地叫,肠子也不听话,拧着绳子跟你玩。菜场里蔬菜少得可怜,说是凭本供应,队伍排得很长,好不容易到了跟前,往往菜就卖完了。商店里几乎没有副食品,隔上几天供应一点饼干,还要拿粮票购买,队伍也排得很长……有一天,我起来得早,看见门口一个中年人背着一个装得鼓鼓的口袋,好像要卖的样子,却不敢吆喝。他看见我出来,连忙说:同志,我这里有晒干的白萝卜缨子(叶子),你要不要?
我如获至宝似的,急忙说道:要,要。街道上不许自由买卖,我怕别人看见,便把他引进家里。他解开口袋,取出一把干萝卜缨子,果然是绿莹莹,干朗朗的。他说:我在家里称过的,15斤,你要不相信,可以再称一称。公社管得很严,不让社员出门,我半夜里就偷偷地跑了出来。我妈病了,等着用钱。人家一斤卖两块,我一斤卖1块5,15块加7块5,一共是22块5,你就出22块钱吧。我看那人是个老实人,而且我也了解市场的行情,他没有说假话。我今天碰的巧,平常还很难买到干萝卜缨子呢。我随手取了30块钱交给他,这可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啊:我相信你,不必称了,也不用找钱了,一斤就按两块钱算吧,你积攒这么多萝卜缨子也不容易。快拿钱给你妈看病去吧!那人双手抖抖地接了钱,却说不出一句客气话来,竟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喊着:好人哪,好人哪!我连忙扶起他来,自己却已经热泪盈眶了……我们的农民太不容易了,老人生病,他却拿不出钱来看病。
德仁说:老李,你对农民的感情这么深厚,你就该当公社社长。咳咳,我不该说这话……
老李尴尬地笑笑:反正我现在不当社长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多亏了这15斤干萝卜缨子,救了我们全家人的命啊!那时候,粮食不够吃,蔬菜又特别缺少,我老婆只考虑老人和孩子,自己已经有了浮肿病的迹象。当天晚上,老人、孩子都睡了,我煮了一碗萝卜缨子,用盐醋调了,叫老婆吃,老婆说她不饿,叫我吃,我不吃,我说这是专门给你做的,老婆说你不吃我也不吃,我说咱们比腿,谁的腿粗谁就吃,老婆苦笑着,说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啊。我强行把她的裤腿往上挽,却紧绷绷的挽不上去,勉强挽了上去,那是怎么的腿呀,肿得像发面团一样,用手指一压就是一个深坑,半天也弹不上来……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我说老婆我对不住你呀,于是我们就搂在一起,哭在一起了……到底,一碗萝卜缨,我用筷子夹着,给老婆喂两大口,我吃一小口,总算吃完了……
德仁听着眼睛也湿润了:太感人了,再说我也要流眼泪了。老李,买了15斤萝卜缨子,你们就放开吃嘛!
李虎林认真的:那可不敢,老婆说了,现在是春天,这些萝卜缨子要细水长流,吃到冬天才行。到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买到萝卜缨子。组长,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就是这萝卜缨子,每天吃一点,给老婆照顾一点,过了一个多月,老婆的浮肿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全家老少也精神了许多。
德仁说:这说明萝卜缨子很有营养价值。
李虎林说:冬天到了,萝卜缨子也吃完了。这天北风呼啸,纷纷扬扬地飘起漫天大雪,我们一家正在吃午饭,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组长,你猜一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德仁略一思索,笑了:卖萝卜缨子的又来了呗。
李虎林惊讶的:真神,这样的偶然事情,你也能猜出来?
德仁说:你迟不问,早不问,偏偏在萝卜缨子吃完的时候,提出这问题,说明你现在需要萝卜缨子了,那么卖萝卜缨子的,正好雪中送炭啊。
李虎林接着说:咚咚咚,有人在敲门,我打开房门,还是那个农民,背着一个口袋,全身白花花的,简直变成一个雪人了。我拿来小笤帚,在门口扫去他满身雪花,然后招呼他坐下吃饭,他贵贱不肯吃。我老婆说话了:大哥,你别见外,多亏你的一口袋萝卜缨子,我们才能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说起来,你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
那人说:多亏你给的30块钱,我妈看好了病,你们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话说到这个分上,那人便坐下吃饭,我和老婆也就知趣地放下饭碗,让他吃个饱。那人真的饿了,不知不觉吃光了米饭,吃光了菜,不好意思地苦笑着:唉,虽说农民是种地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们的口粮还不如你们定量多呢。公社化,没收了自留地;吃食堂,不给社员分口粮,粮食全部存放在仓库里。农民嘛,吃了三天饱饭,知道计划用粮是个啥,知道细水长流是个啥,就像李闯王进了北京城,大吃大喝,花天酒地,坐了几天江山就垮台了。公共食堂,今天炸油条,明天包包子,后天蒸花卷,放开肚皮吃,几天把粮食吃光了。后来就熬苞米面糊糊,煮白菜。就这样,天寒地冻,冻不了大跃进的决心,兴修水利,日夜苦战,有些人得了浮肿病,撑不住了,倒下了……我老婆在食堂做饭,经常偷点米面,家里人才没有出事。现在,公共食堂已经散伙了,社员的粮食还很欠缺,日常花销就更紧张了,这些萝卜缨子早就想背出来卖了,可是天天劳动,没有空闲。昨天下了大雪,今天天色未明,我就背着萝卜缨子出了家门……
德仁说:这位农民真是健谈,你又没有问他什么,他却说了一大堆。
李虎林说:他和我虽然不是一个公社的,我也需要了解一下农民的情况么。他告别我们走了,他那佝偻的身影久久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德仁说:老李,本来我有许多问题要和你交谈,可是听了你讲的事情,有些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我想听你谈谈公社里特别使人刻骨铭心的事情。
李虎林叹气声声:唉,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有一天,我和书记到乡下去检查工作,到了一个村子,看见正副队长在挨家挨户地搜查没有上工的社员,然后把他们一个一个赶出家门,赶着七八个人,就像赶着一群牛羊。看见我们来了,正队长迎上来:报告书记、社长,我们正在抓懒汉呢。按照规定,14岁以上60岁以下的男女社员都应该参加劳动。
我指了指两个已经步履艰难的大肚子妇女:她们能够劳动吗?
正队长说:报告书记、社长,按照规定,怀孕7个月以内的妇女都应该参加劳动,可以分配她们干些轻活嘛。
我说:那也得根据她们的体质强弱和家务劳动的多少来定,她们不一定都适合参加体力劳动。
听了我的话,一个孕妇说:社长,我怀孕虽然不到7个月,可是缺乏营养,腿脚浮肿,浑身乏困无力,不是我偷懒,实在是没有力气下田劳动啊!
这妇女说着竟然流出了眼泪,扑通一声给我跪了下来:社长,我求求你,救救我吧!
我瞅瞅书记,他却背过脸去,于是我跟正队长说:放她回去休息,给她治治浮肿病。
一个孕妇走了,另外一个孕妇也提出了要求,而且挽起她的裤腿叫人看,果然肿得很厉害。当我要求队长放人时,队长竟然提出不同的意见:报告社长,得浮肿病的人很多,难道队里的生产就不搞了?公社布置的兴修水利的任务完不成怎么办?
队长将了我一军,噎得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在这种情况下,书记出来解围了:哎,你怎么这样对社长讲话呢?社长叫你放人,你就放人,完不成任务自然有社长担待呗。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汉,嘴巴张了几张,终于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一瘸一拐地跟着这群人被队长赶着上工去了……看着这些,我心里酸楚楚的,我在想,我这公社社长确实没法当下去了。
峨眉月落下西天,四周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