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来了李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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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工了，走在路上，李虎林说：组长，我看咱们组干活自觉，团结和睦，说说笑笑，十分热闹，就不像是在这儿劳动教养的。
　　德仁说：老李，在你的想象中，劳动教养是什么样子？
　　李虎林说：民警背枪跟班监督，愁眉苦脸没有笑容，低头弯腰默默劳动……
　　德仁笑了：这怎么行呢？几年劳动教养下来，会把人闷死的。我们要活着，要好好地活着，有些人的错误，并不是真正的错误，为什么要自己折磨自己呢？
　　李虎林紧紧地握住德仁的手：组长，在我的面前，这样的话你都敢说，你相信我吗？
　　德仁说：相信，为什么不相信呢？从接触你的那一刻，我就看出来，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正直的人。
　　李虎林叹了口气：可是社会太复杂，紧紧地跟着政策走吧，一些事情简直看不下去，老百姓在受苦受难，我还有什么脸面在那儿耀武扬威，夸夸其谈？
　　德仁不知道李虎林究竟犯了什么事情，也不好插话。吃了晚饭，他们自然而然地来到小河边。红日西坠，红霞满天，凉风拂面，十分惬意。俩人静坐河边，看水流带着一河晚霞哗哗地向东奔去……望着这瑰丽的景色，李虎林颇有感触：唉，组长，人生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可是也会出现雷电交加的暴雨天气。解放前，我上中学时，就加入了地下党。解放后，我到农村工作，搞土改，斗地主，热情奔放得就像一团火。在大跃进、人民公社化的浪潮中，我当了公社社长，至今已经三年。在这三年里，我真像做了一场荒诞的恶梦，心灵受到极大的折磨，我也被莫名其妙地送到这里来了。
　　李虎林压低了声音：组长，有些事情，有些想法，我只想对你一个人说说，你可不能对别人讲啊。
　　德仁说：老李，你放心，我会保守秘密的。
　　李虎林叹了口气：1958年，我们去河北参观徐水人民公社，我才见识了什么叫中国的共产主义，什么叫狂热，什么叫弄虚作假。在田野里，一座座土高炉冒着黑烟，十几个人拉着大风箱汗流浃背，土高炉前一堆一堆的铁锅，是从社员家强行砸烂拉来的，他们把这叫“铁引子”。我问炉前工用的是什么铁矿石，炉前工呆呆地望着我：铁矿石吗？不知道，没见过。唉，没有铁矿石，炼的什么铁呀？我才知道全民大炼钢铁是弄虚作假，是骗人的，公社骗县上，县上骗省上，省上骗中央。我悄悄地走到远处的一个土高炉去察看，只有两个人在值班，他们的任务就是往炉里填木柴，只要保证高炉不停地冒着黑烟就行。我说：你们这不是自欺欺人吗？他们苦笑着：没法子，这是让上边检查的人看的，让参观的人看的，谁让我们是先进典型呢？上面就喜欢这样的调调，高指标，高产量，大兵团，大呼隆，把山上的树都砍光了，只炼出来几块黒疙瘩，那不过是铁锅与炉渣的混合体罢了。组长，我说的话你相信吗？
　　德仁说：我相信。1958年，在张村驿，我们炼过钢铁，烧过木炭，砸过石灰石，炼出来的一大堆黒疙瘩我早就见识过了，我们还吃过给县上报喜奖励的猪肉呢！
　　李虎林叹了口气：唉，一级骗一级。我们在一片棉田前驻足观看。棉田一片雪白，挂满棉絮。地头有两株棉花特别高大，都超过1米8了，一株结棉桃七八十个，一株结棉桃上百个，已经绽开了白絮。这两株棉花上都挂着红布条，接待人员说这是领袖亲手抚摸过的棉花，大家才像惊醒过来似地争先恐后地来抚摸这棉花，想沾沾主席的福气，却被接待人员阻拦住了。其实，这两株棉花四周围着栏杆，上面建有顶棚，顶上还蒙着一块大大的棉被，据说是群众自发捐献棉布做成的。
　　德仁说：看样子，徐水人民还是花大力气种植棉花的，要不的话，一株棉花上也结不了七八十甚至上百个棉桃嘛。
　　李虎林说：起先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后来仔细一看，就发现了问题。我趁人们不注意，悄悄地从旁边绕过去，走进棉田的中间……啊，我大吃一惊，原来里面的棉花，一人来高，挨挨挤挤，密不透风，下面几乎没有棉桃，只是顶部稀稀拉拉地结了几个棉桃。
　　德仁说：老李，你看见棉田一片雪白，又是怎么回事？
　　李虎林说：那是制造的假象。把其他棉田炸裂的棉絮采摘下来，然后一朵一朵地装饰在这片棉田地头的棉株上，这是主席视察过的棉田啊！参观者知道是弄虚作假，也不去揭穿，只是相视一笑而已。我遇见了一个北京农业大学的下放干部，他说那两株棉花种植在有很多优质农家肥料的土壤里，株距远，又在地头，通风透光条件好，天旱时浇足了水，所以结的棉桃就特别多呗。可是地里面的棉株，由于种植过密，长成了一大堆柴火。
　　李虎林激动起来：哎呀，组长，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走进徐水，田间地头，到处红旗飘飘。村村寨寨墙壁上写着醒目的标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墙壁上还画着色彩鲜艳的漫画：肥猪比牛还壮实，几个人抬着一棵大白菜……我们看见，社员行动军事化，列队上工，列队下工，列队进入公共食堂吃饭，口号声声，歌声阵阵，一派热烈景象。看到这种情景，确实是振奋人心。据县上领导介绍……
　　李虎林取出一个小本子看了看：1957年底，他们用工8万个，奋战三个月，治理了27座山头，打了5000眼井，挖了500多里水渠，实现了全县农田水利化。组长，这件事你相信不相信？
　　德仁说：相信，为啥不相信呢？中国的农民就是这样听话，能够艰苦奋斗，自己背着干粮兴修水利，打井，挖渠，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啊！
　　李虎林着急了：哎呀，组长，你没有在农村呆过，有些情况你还不熟悉。徐水是个小县，只有7个乡，打了5000眼井，平均一个乡700多眼井，这可能吗？再说，是不是每眼井里都有水？有没有抽水机？能不能通上电？这些问题你想了没有？另外，徐水只有三条主要河流，还不能保证充足的水量，虽说修了一些水库，挖了500里水渠，有没有相应的配套设备，能不能让那些坡地得到灌溉，还是一个问题。如果现在就说徐水县已经实现了农田水利化，是不是为时过早呢？是不是有点言过其实呢？可是，就是这个徐水实现农田水利化的经验，却登在《人民日报》上，向全国推广。
　　德仁说：老李，你到底是当了领导的人，看问题深入细致，讲究实际，什么时候看到水流到每一块农田里，才能说是实现了农田水利化呢。
　　李虎林越说越激动：正因为农田水利化吹牛取得中央信任，徐水在粮食产量上大放卫星，主席视察时，徐水第一书记说，全年粮食总产量将达到12亿斤，比实际产量多报了四五倍。难怪主席听了以后惊讶地说：打这么多粮食，吃不完怎么办？
　　更让人吃惊的是，徐水县成了一个大公社，全县实行供给制，吃饭不要钱，不管是干部、工人、农民一律不发工资，每月发几元补贴，服装、日用品统一发放，就连洗澡、理发、看戏、看电影都由公社统统包了起来。据说这就是共产主义。全县的形势一片大好，建起了39个工厂，1348个小型企业，11所大学，84所红专学校，7所医院，文工团、剧团、电影队不计其数，这个只有31万人口的小县简直沸腾起来了……
　　徐水名声大振，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国内的自不必说，国外的参观者来自40多个国家。赫鲁晓夫也坐不住了，派了记者前来采访，听了实际情况，赫鲁晓夫笑了：“原来中国的共产主义是喝大锅清水汤，我们的共产主义是土豆烧牛肉。”当然，这只是一个民间传说而已，但也说明徐水的共产主义影响有多大了。
　　徐水这样吹牛皮，放大炮，大冒进，自然没有什么好的结果。后来，我听别人说，徐水的全民供给制，仅仅实行了三个月，因为没有经济来源，只好草草收场了。一哄而起的大工厂、小工厂、大学、红专学校、医院、文工团、剧团、电影队，也一哄而散了。徐水县因为1958年折腾得太厉害，累垮了身体，吃光了粮食，1959年、1960年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唉……
　　李虎林难过得说不下去了，俩人默默地坐着，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小河哗哗地奋力地向前流淌着……
　　良久，李虎林慢慢地说道：自从徐水回来，我的各项工作就提不起劲儿了，不是不想干事，而是没法干呀！填写报表，我如实填写，小麦亩产300斤，棉花亩产皮棉60斤，而书记填的是，小麦亩产2500斤，棉花亩产皮棉130斤。结果上边要按照报表征购粮食和棉花，征了过头粮棉，弄得社员没有吃的，没有穿的，许多社员得了浮肿病，还有个别人饿死了。书记向上级汇报，说我的工作没搞好，这不，我就被发落到这里来了……
　　李虎林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被淹没在夜幕下哗哗的河水声里了……